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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成疊堆在小小儲物室內,照片,物證,剪報,以及他親筆記錄。

  「為什麼他沒用電腦?」

  「不喜歡。」

  「用了電腦,整理可方便了。」

  「我也勸過他。」

  求真在一隻盒子裡揀起一隻精緻的鑽石指環,「這是什麼?」

  「呵,有位先生懷疑女友不忠,托小郭索回指環,當對方退還指環,他才發覺他是多麼愚蠢多餘,一直沒有來取。」

  「另一個故事。」

  「是,另一個故事。」

  求真把指環扔回紙盒。

  「統統都是故事。」

  「是,一個人起碼一個故事,有時,同一個人有三至五段故事。」

  「我們真是奇怪的一種動物。」

  「這一個奇怪的動物已與我們永別。」琦琦不勝唏噓。

  「我要向你道別了。」

  「求真,我打算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大概明後日起程,你不必相送。」

  「琦琦,你何必離去。」

  「走動得勤些,忙些,日子比較容易過,沒事做,搬個家,忙它幾個月,很快到年底……相信你明白。」

  「可是連你都要離開我。」

  「我終歸是要離開你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可恨的人生。」

  「郭晴會與你作伴。」

  求真露出一絲微笑,「他是小郭的翻版。」

  琦琦送求真到門口。

  求真回到家,忽然覺得樹影太蔭、廳堂太大、書房太靜,信箱裡掉出來的全是賬單,沒有親友來信……她頹喪了。

  鎖匙「噹啷」一聲掉在地下。

  她忽然聽到有人說:「你回來了,我等你呢!」

  好熟悉的聲音,好熟悉的一張笑臉:「郭晴,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沒鎖門?」

  今早出門時太過倉猝?不不不,郭晴有的是鬼主意。

  他坐在九一一放映機之前,噫,他看過什麼?

  郭晴馬上解釋,「等人是很悶的,我便自作主張娛樂自己,您不會見怪吧?」

  放在桌面上的三隻磁碟,正是許紅梅的回憶故事。

  求真不語。

  那郭晴卻忍不住說:「多麼奇怪的遭遇。」

  求真答:「是。」

  郭晴見前輩不予計較責怪,精神一振,「來,我們喝杯茶慢慢談。」進一步放肆,反客為主。

  求真知道一板起面孔,把這小子嚇走了,她便沒有人陪著說笑解悶,只得容忍。

  唉,有什麼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

  只聽得小郭晴說下去:「我有種感覺,他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呢。」看法同小郭一模一樣。

  「可是,」求真呷一口茶,「我們這些做觀眾的旁人,光是看,已經累壞了。」

  小郭嘻笑。

  求真自口袋裡取出那只信封,「我這裡還有卷四同卷五。」

  「呵,」小郭聳然動容,「快看。」

  到了這個時候,求真感覺上忽然年輕了,時光彷彿倒流,眼前的小郭就是她的老朋友小郭。

  他們二人靜靜觀看卷四。

  螢光屏上出現的列嘉輝,已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

  而許紅梅鬢腳已出現絲絲白髮。

  她不悅問:「你到哪裡去了?」

  「我去打球。」

  「一去七八個小時?」

  「打完球去吃冰。」

  「嘉輝,我在家等了你一整天,悶不可言。」

  「你自己為什麼不找節目?」

  「膨」的一聲,列嘉輝把球摔到一角。

  許紅梅無言,怔怔地落下淚來。

  列嘉輝露出厭倦之色,自顧自走開。

  許紅梅輕輕地說:「至此,我知道我錯得不能再錯,我妄想扭轉我們的命運,真正多此一舉,十多歲的列嘉輝,心目中根本沒有許紅梅這個人,他把我當他的保姆,我不能怪他,他一早同我說過:紅梅,來世再續前緣吧,我沒有聽他的。」

  螢幕上的許紅梅低頭沉思,少年列嘉輝偷偷在她身後走過,從落地長窗躥出去。

  少年人精力無限,怎麼肯留在家中發呆。

  小郭按熄放映機。

  「這麼看來,許女士過的,一直都是如此沉悶的生活。」

  「是,列嘉輝待她至孝,但是全無其他感情。」

  「而到了一定年紀,她要尋找感情上其他出路,也比較遲了。」

  「是呀,」求真自嘲,「我一過四十,發覺自己不過是一個人,己無性別。」

  小郭笑,他欣賞她,「卜女士,我叫你姨婆吧。」

  「什麼!」求真怪叫,「這算天大面子?」

  「咦,你是我叔公的朋友,我叫你姑婆或姨婆完全正確。」

  「吵什麼,我自做我的卜女士。」

  小郭偷笑,這樣看不穿。

  要等很久很久之後,小郭才會明白卜女士此刻的心情。

  「來,卜女士。」當下他說,「讓我們看下去。」

  場地轉了,是一間學校的門口,許紅梅坐在車子的駕駛位上,像是在等人,是等列嘉輝吧。

  他出來了,抓著球拍,好一個英偉的年輕人!身邊一班朋友,說說笑笑,片刻散開,只餘一個少女還在與他攀談。

  那女孩高挑身段,濃髮,微棕皮膚,其實並不很美,到了中年,不過是中人之姿的一名婦女,可是此刻她年輕,青春有它一定的魅力。

  女孩也拿著球拍,它成為最佳道具,她一刻把臉依偎在架子上,一刻又用它擋著面孔,自網格中偷窺列嘉輝,沒片刻空閒。

  小郭輕輕說:「我們在螢幕上看到的一切映像,都來自許紅梅的記憶,她的記憶真確可靠嗎?」

  求真答:「我相信她是公道的。」

  「我的意思是,這名少女,會不會比許紅梅的記憶更美?」

  「不會。」

  「何以見得?」

  「因為許紅梅記憶中的許紅梅,也不比現實更美,她沒有給自己加分,自然也不會給別人扣分。」

  「說得好。」

  那女孩依依不捨,一直不放列嘉輝走。

  終於不得不話別了,她像是得到列嘉輝的邀請,於是滿心歡喜,跳著離去。

  列嘉輝這才看到許紅梅在等他。

  他上車,許紅梅一言不發。

  這個時候,他知道許紅梅是什麼人沒有?

  許紅梅開口了,「嘉輝,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嗎?」

  列嘉輝一怔,「是。」有關他身世,他當然想知道。」

  「我今天便打算讓你知道。」

  列嘉輝故作輕鬆,「我一直曉得你並非我生母。」

  「我也不是你的養母。」許紅梅板著面孔。

  剛才那一幕明顯地使她不悅。

  列嘉輝的語氣也生硬起來,「那麼,請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為何把我撫養成人,我們之間有何種淵緣,你何以一個親友均無,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

  許紅梅驀然轉過頭來,「你厭倦生活?」

  「與你生活壓力日增,我希望得到更大的自由,讓我選擇朋友、嗜好、以及回家的時間。」

  許紅梅蒼茫地看著他,「你長大了,你不需要我了。」

  這口氣,何其像一個癡心的母親。

  求真歎口氣。

  只聽得列嘉輝說:「我當然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忠告,你的支持,你的愛護,今日我已是個二十二歲的大學三年生,有許多瑣事,我自己可以作主。」

  列嘉輝是個好青年,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

  小郭問:「那一年,許紅梅什麼年紀?」

  「她已是五十九歲的老嫗。」

  「保養得很好,看上去不過五十多點。」

  求真忽然問:「我呢,我又怎樣?」

  小郭晴得到拍馬屁的好機會,焉有不把握之理,立刻說:「您看上去這樣英姿颯颯,我開頭還以為你是叔公的學生,至多四十八九模樣。」

  求真側著頭想一想:「我還以為你覺得我似二十八九。」

  小郭笑,求真也笑。

  但是螢幕上的列嘉輝與許紅梅笑不出來。

  他們繼續看卷四的另一面。

  一開始就是列嘉輝錯愕、驚駭、彷徨、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英俊的五官扭曲,額角上的汗涔涔而下,「你,你是我的愛侶?怎麼可能!」像是看到世上最可怖的事物一般。

  許紅梅的神情更複雜,她失望、痛心、後悔,「你對過去一點感覺與記憶也無?」

  「不不,你杜撰了這樣一件怪事來欺騙我!」列嘉輝驚恐地大叫。

  他竟這樣害怕!

  求真站起來,熄掉放映機。

  「喂!」小郭叫。

  「要看,你拿回去看吧。」

  「你不感興趣?」

  「太令人難受了,這二十二年許紅梅完全虛度,她估計錯誤,她一心以為少年的她可以愛上中年的他,那麼,少年的他也會同樣回報,事與願違。」

  「但是,列嘉輝從頭到尾都尊重她,他非常孝順她。」

  「更加令這件事慘不忍睹。」

  小郭感慨,「時間,太會同我們開玩笑。」

  求真忽然抬起頭來,「誰,誰來了?」

  她耳朵尚如此靈敏。

  小郭站起來,掀開窗簾,看到一輛車子輕輕停在門前,他嚇一大跳,「見到列嘉輝同許紅梅,他倆又在一起了!」

  「噓,別亂喊。」

  那對年輕男女前來敲門。

  求真立刻迎他倆進來。

  真是一對壁人,看上去舒服無比,他們緊緊依偎著。

  「求真」,許紅梅一直這樣喚她,「嘉輝同我,發覺尚有挽回的餘地。」

  「那多好,」求真溫和地說,「那真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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