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紅梅拂一拂求真的頭髮,溫言問:「受了什麼委屈?」
「不!不是為我自己。」
「那麼,是代別人抱不平?」
求直不語。
「是誰?」許紅梅輕輕問,忽然之間,她明白了,「是為我?」
求真仍然不語。
「啊,你都知道了。」許紅梅感慨地說:「真的,什麼都瞞不過你這樣的聰明人。」
求真點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也早知道他的事。」
許紅梅笑笑。
「所以你不願與他一起去見原醫生,你覺得已沒有意思。」
許紅梅輕輕說:「變了的心,再年輕還是變了的心。」
講得真透徹。
求真輕輕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啊,很早很早,在第三者還在音樂學院修讀的時候,我並非一個不敏感的人。」
「他一直瞞著你?」
「不,他一直沒同我說起。」
「他不知道你已瞭解這一切?」
許紅梅忽然反問:「你猜呢?」
「我猜你們二人是明白人。」
許紅梅笑了。
「這五年來,你沒想過拆穿他?」
「不止五年了,算起來,他們自認識迄今,已有七八年光景。」她加一句,「我並不糊塗。」
求真語結。
許紅梅反而要安慰她:「別難過,我們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裡,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是完美的。」
求真牽牽嘴角,「我還以為你倆是神話故事中的二世夫妻。」
「啊!」許紅梅失望,「那不行,那實在太累了。」
「列嘉輝在你心目中,仍然完美?」
「我最最瞭解他。」
「我希望是。」求真說。
許紅梅感喟:「過去幾年,每日黃昏,他均服侍我喝一杯熱牛乳,待我睡下,才去過他的生活,那已經是很大的犧牲。」
求真卻不那麼想,「盛年的你,何嘗沒有陪伴過年邁的他。」
這時,看護放下書本站起是,「這位女士,下次再談吧,老太太累了。」
求真只得告辭。
想到當年十五二十歲時,通宵談論志向宏願,天亮了精神奕奕喝咖啡去,根本不知累為何物,沒想到現在說話要分開一截一截講。她上了車,剛要駛走,一輛房車衝上來在她對面剎住。求真嚇得跳起來,兩車距離不到一公尺。對面司機是列嘉輝。
他下了車,滿面怒意,「你要是男人,我真想把你揍一頓。」
求真不出聲,難怪他生氣,她的確多管了閒事,且用過不正當手段。
「卜小姐,沒想到你有那麼大的鼻子。」
求真聽出他語氣中漸漸無奈多過怒氣,便下車來。
「卜小姐,我們得找個地方好好坐下來談談。」
求真「呵」一聲,「人們看見了會怎麼說?」
「我會告訴他們,我年紀足可做你祖父。」
求真笑了。
列嘉輝畢竟有他可去之處。
她的車子跟他到一間私人會所。
「你見過寶琪了。」
「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列嘉輝承認:「我很幸運。」
「她不知道你已一百二十多歲吧?」
「不。」
「不敢告訴她?」
「我一直到十多歲才記起前生種種,原來當年的我雄心勃勃,不顧一切,想揚名萬里,但自從再世為人之後,我對事業毫無興趣,只想與心愛的人過恬淡生活,我覺得沒有必要與寶琪提到過去。」
「許紅梅知道你的事。」
「我知道她知道。」
「你沒有歉意?」
「我由她帶大,她自然原諒我。」
「既然已有美滿生活,為何仍要勞駕原醫生?」
列嘉輝抬起眼來,「我告訴過你,這一切是為了紅梅,你一直不信。」
「看來是我糊塗了。」求真語氣帶著諷刺。
「活該,這是多管閒事的報應。」
求真氣結,但列嘉輝有雙會笑的眼睛,他並且懂得小事化無的藝術,求真發作不得。
「卜小姐,答應我別再扮遊客去探訪故居及故人。」
「好,我不去騷擾余寶琪。」
「謝謝你,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
他真是軟功高手。
「還有,紅梅身子實在差,你最好也別與她談太多。」
「我明白。」
「卜小姐,你真體貼。」
「列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我是無名之輩,又無一技之長,不過靠小小節蓄度日,有什麼過人之處?」
求真答非所問:「我一直相信,只有可愛的人,才會有人愛他。」
列嘉輝不語,他隨即微笑,他樂意接受任何年齡女性的讚美。
但求真仍然好奇,「每日黃昏,你怎麼同寶琪說,去見你母親?」
「不,」列嘉輝更正,「去見我所愛及尊重的長輩,風雨不改。」
說得好。
「她沒有疑心?」
「你已經說過,寶琪是另外一個不可多得的女子。」
可是,聰明人不多問,聰明人從不企圖去揭穿他人的秘密,即使那人是親密伴侶。
「卜小姐,你肯定也是聰明人。」
「不,我不是。」求真慨歎,「第一,我運氣不太好,第二,我不懂轉圓。」
列嘉輝馬上說:「我肯定那不是你的損失。」
求真笑了,「我也這麼想。」
列嘉輝很認真,「一定。」
求真十分感激,「謝謝你。」
「什麼話!」
一杯咖啡時間他與她便化干戈為玉帛,列嘉輝多麼懂得處理遷就女性的脾性,求真歎息一聲,她年輕時亦是個標緻的女郎,可是她從來沒遇到過列嘉輝那樣知情識趣的異性。
她所遇到的人流,要與她鬥到底,一句話不放鬆,死要叫她認輸,求真自問是個動輒便五體投地的人,偶像無數,只要人家有一點點好處,她便欣賞得不得了,可是,他們並無優點。
沒有優點也不要緊,但身無長處而時時想叫人尊重,可真吃力。
求真又歎息一聲。
琦琦在家等她。
她輕輕說:「意想不到。」
求真脫下外套,踢掉鞋子,「真的。」
「給你做許紅梅,你會怎樣?」
「我不要做許紅梅,生活那麼單調,一生只對著一個人。」
「可是她一生都可以與愛人在一起。」
「是,把他帶大成人,他卻同旁人結婚。」
琦琦笑,「你的器量淺窄。」
「誰說不是。」
「故事到這裡,告一個段落了。」
「誰說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他們已找到原醫生。」
「可是,經過原醫生的手術,展開的,將是新的故事。」
求真躺在沙發上,喃喃道:「一生只愛一個人。」
「你可做得到?」
「我所遇到的人,沒有那麼可愛。」求真想一想,「還有,我自己也不太可愛。」
「能說這樣的話,至少有一點點可愛。」
求真與琦琦大笑起來。
求真凝視琦琦,「你一生所愛,是小郭先生吧?」
琦琦訕笑,「你恁地小覷我,求真。」
「你們倆誰也不肯承認。」求真嘖嘖稱奇,「真是怪事。」
「沒有的事如何承認,總不能屈打成招。」琦琦笑嘻嘻。
求真看著她的臉,「長得美真是一大成就,說什麼都有人相信。」
門外響起汽車喇叭。
求真走近窗口,只見一輛跑車停在門前,司機正在按號。
求真問:「這是你的朋友?由他載你來?」
琦琦煩惱,「當然不,他日夜盯稍,不肯放鬆。」
求真醒悟,「自船上一直跟到這裡?」
琦琦不置可否。
「沒有越軌的行為吧?」
「公然騷擾,還說不離譜?我遲早叫他走一趟派出所。」
「不可,那就小事化大了。」
求真開門出去。
「喂,你幹什麼?」
「看看我可擺得平此事。」
求真走到那輛銀光閃閃的古董鷗翼跑車之前,探頭去看那個年輕人。
他不是一個壞青年,見到求真,立刻靦腆地叫伯母。
求真吩咐他:「下車來說話。」
那小子乖乖下車。
「你,追求琦琦?」
他點點頭,有點扭怩。
「就算是,要用正當手法,一天到晚騷擾她,她會反感。」
「伯母你真開通。」
「人家拒絕你,你就該打道回府,停止糾纏。」
誰知那青年說:「我身不由己,即使是看到她影子,我也很高興。」
求真暗想,幸虧我沒有女兒。
不過,也只有美女,才配享受這種特殊待遇。
「你叫什麼名字,讀書還是做事?」
「林永豪,市立大學經濟系碩士班。」
「永豪侄,回家去,好好做功課,要不找小朋友打一場球,別在此地浪費光陰。」
「不,不,我沒有糟蹋辰光。」
「還說沒有?」
「我守在這裡很高興。」小朋友十分天真純情,「這樣快活,又怎麼能說是浪費呢?」
求真有點感動,也許,只有在這個年紀,感情才是不含雜質的。
「你回去吧。」
「我明天再來。」
「喂,明天後天大後天都不必再來,喂!」
林永豪已把跑車開走。
求真感慨,上一次那麼開心是幾時,還有,上一次認真悲傷又是幾時?
求真回家去,一看,琦琦也已經離去。
求真在書架子上抽出一卷錄音帶,放到機器上,由她最喜愛的小說陪伴她。
只聽得那個溫柔的說書人輕輕道:「……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上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歎你今朝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擾書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