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說:「他是醫生,他會明白的。」
許紅梅仰起頭,看天空,又垂首,輕輕對求真說:「昨夜我睡在床上,忽然想像肉身已經下葬,漸漸與大地融合,那種感覺,異常舒暢,原來,我並非那麼畏懼死亡。」
她肯定無意與原醫生見面。
求真把手放在她手上。
「小友,你明白嗎?」
「我尊重你的意願。」
「生活沉悶,不外是學業事業,戀愛結婚,過一次足夠。」
求真頷首。
「替我問候原醫生。」
求真只得告辭。
在門口,她遇見神情興奮的列嘉輝。
求真忽然發覺小郭對他的評論真確到驚人地歲,列嘉輝一生孵在個人小世界,未曾踏出半步,你可以說他一輩子住溫室中,欠缺生命感。
當下他對求真說:「郭先生說,他已找到原醫生。」
求真點頭。
「我們隨時可以與他見面。」他高興到極點。
「我同許女士談過——」
「不必理她。」
「不必理她?」求真愕然。
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她。
「她老了,已經糊塗,她不知道要的是什麼,我是她唯一親人,我可以簽字叫她做手術。」
求真反感之極,「你想擺佈她。」
「這一切均為她好,你不會以為我想害她吧?」
求真嗅到魚腥氣,這裡邊有文章。
「卜小姐,我勸你不要干涉我們之間的事。」
求真看他一眼,一言不發,離去。
她思考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同小郭說「你有無徒兒,門生,助手?」
「你找他們幹什麼?」
「我想徹查列嘉輝。」
「老原幾時與他們見面?」
「且不忙這個。」
「求真,速叫老原見了他們,了結此案,大家可以心安理得退休。」
求真異常固執,「沒有熟人?」
小郭歎氣,「我介紹侄孫給你。」
「呵,是小小郭,感情好。」
「求真,不必節外生枝了。這一對情侶的遭遇十分妖異,別忘記列嘉輝是個一百二十歲的老人精,詭計多端,你可能不是他對手。」
「我不是要與他鬥,請放心。」
「掀他隱私,便是他敵人。」
「我會小心。」
小郭又長歎一聲。
小小郭上門來的時候,求真在沙發上盹著了。
門鈴響到第三下,她才掙扎著睜開雙眼。
她苦笑,從前,一聽到風吹草動,立刻可以跳起來。
從前,從前還打老虎呢,最殘忍便是說到從前。
拉開門,她嚇一跳,門外站著的少年人,同小郭如一個印子印出來。
呵,歲月如流,他大哥的孫子都這麼大了。
「卜太太,」他脫下帽子,「我叫郭晴。」
「請進來,」求真一邊糾正他,「我是卜女士。」
小子大概以為女性到了那個年紀,太太小姐女士也無甚分別,故此沒有道歉。
求真原諒他,「郭晴,你替我去查這個人的私生活。」她把列嘉輝的照片及地址給他。
「容易。」郭晴笑嘻嘻。
求真忽然問:「郭大偵探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祖父的弟弟。」
「你叫他什麼?」
「叔公。」
「你叔公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剛欲張嘴,忽然醒悟,眼睛閃出慧黠神色來,「他沒同你說?」
求真氣結。
郭晴接著說:「他也沒跟我說。」
求真奸計失敗,一無所獲,惱羞成怒,攆走他:「去!去!限你二十四小時之內做報告出來。」
郭晴聽見大門「膨」一聲在他身後關上。
「唏,」他自言自語,「年紀那麼大火氣仍然不減,可想當年是如何火爆,難怪做老小姐。」
幸虧卜求真沒聽見。
她正在唏噓,有兒大得快,一晃眼已是個少年人,沒有子,有侄也一樣,小郭找到承繼人,不愁寂寞。
卜求真就沒那麼幸運了。
她閉目養神。
下午,列嘉輝找她:「卜女士,你替我約了原醫生沒有?」
她很客氣地說:「我想你弄錯了,列先生,我並非你的僱員,我不會提供服務。」
「你不是郭先生的夥計?」
「我只是郭先生的朋友。」
列嘉輝一愣,到底有他的風度,沒有多話,只說「那我找郭先生辦交涉。」
「最好不過,再見。」
過一刻,小郭找求真。
「求真,列嘉輝催我,我已代他約了老原後日下午見面。」
求真不語。
「求真,我不過是扮演中間人角色。」
「許紅梅並不願意回復青春。」
小郭答:「老實說,我也不願,重頭再來,歷劫紅塵,苦不堪言。」
「你也這麼想?我還以為做男人容易些。」
小郭奇道:「我卻一向認為女人好做。」
「讓我這樣說,要做得好,男女都不易。」
小郭笑了,「屆時,你要不要來?」
「我當然來。」
「求真,看樣子你又找到特稿題材了。」
第二天傍晚,年輕的郭晴來向求真報到。
求真板起面孔,教訓晚輩:「你遲到。」
講好二十四小時,已差不多三十個鐘頭。
小郭晴笑笑:「欲速則不達。」
這小子,一張嘴巴得他叔公真傳。
「把報告呈上。」
「是,您讓我調查的人,叫列嘉輝,今年三十八歲,在列氏出入口洋行掛名做董事,實則上一星期也不上公司一次,他大概是個二世祖,不必做工,吃用不愁,羨煞旁人。」
聽到這裡,求真笑了,這語氣是多麼像年輕時代的郭大偵探。
「列某身家清白,無不良嗜好,是個正經人,生活正常,事母至孝——」
求真「嗤」一聲笑出來。
郭晴不知她為何發笑,怔了一怔,隨即說下去:「婚姻美滿,列太太是個美女。」
求真呆住,再一次截停,「你說什麼?」
郭晴放下文件夾子,「就是這麼簡單。」
「他已婚?」求真不置信。
郭晴答:「他與妻子住在嘉輝台一號,據鄰舍的女傭說,他們結婚已超過五年,感情融洽,但沒有孩子,列太太姓余,叫余寶琪,是一位業餘小提琴手。」
求真驚訝地張大了嘴,講不出話來。
「你真真確確沒有弄錯?」
「這樣簡單的案子,敝偵探社一天做三單。」
求真的臉漸漸掛下來,心內充滿悲哀。
「卜太太,你還要我查什麼?」
求真連更正她不是卜太太的心情都沒有。
「有無照片?」
「自然。」
放大彩色照片中那位年輕的列太太濃眉大眼,笑容可掬,非常有現代氣息,五官秀麗,的確長得好,一看打扮,就知道是位藝術家,一身白衣,翡翠耳墜,她與列嘉輝正在說笑。
郭晴說下去:「每日下午,他必定去見他母親,直至黃昏才離去。」
求真喃喃道:「真想不到。」
郭晴問:「想不到什麼?」
「想不到他會結婚。」
「卜太太,結婚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奇怪,這老太太同列嘉輝夫婦有什麼轇轕呢?年齡上全不對,不可能是情敵。
「原來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小小郭莫名其妙。
「年輕人,你來告訴我。」求真感慨得說不出話來,「這世上到底有無至情至聖的人?」
小郭晴笑了,用拳頭擦擦鼻子,不言語。
求真知道這一問可笑,深深歎息。
郭晴見她如此失望,忍不住勸解:「卜太太,在現代社會中,做情聖不算一項成就,無人致力於那個了。」
「你說得對,小朋友,但是這個人,我滿以為,唉,他應該,呵,算了,不說也罷。」
「卜太太……」
「這是我最後一次同你說,我不是卜太太,我是卜女士,你給我好好記住。」
郭晴打躬作揖地離去。
求真忍無可忍,親自出馬,到列嘉輝那裡去。
她挑列嘉輝去探訪「母親」那一段時間。
一接近那幢小小洋房,求真便聽到一陣悠揚樂聲,呵,列太太正在練琴。
求真上前敲門。
琴聲中斷,那年輕女郎親自來開門。
真人比照片還要好看。
「找哪一位?」
求真笑笑:「是列太太吧,我是這幢房子從前的住客,最近自外國歸來,特地來看看故居,鄰居們說,現在你們住在這裡。」
那位太太到底年輕,閱世不深,不防人,況且,見來人是上了年紀、衣著考究的女士,便客氣地說:「請進來喝杯茶,貴姓?」
「我姓余。」
「真巧,我也姓余。」
求真與她喝了一杯茶,享用了一塊糕點,短短時間,她已知道余寶琪完全蒙在鼓裡,絕對無知,她出身良好,教養極佳,深愛列嘉輝,但完全不瞭解他。
求真見目的已達到,起身告辭。
余寶琪送她出來之際,猶自殷殷地說:「我們把這面牆改過了,客廳寬敞些,嘉輝說我們不需要那麼多房間。」
求真看著她。
嘉輝長嘉輝短,「列先生比你大很多吧?」
「才十歲罷了,」余寶琪甜甜地笑,「剛合適,你認為是不是?」
求真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一聲,恐怕不止呢,恐怕要比你大一百歲呢!
她悄悄離去。
求真到另一個列宅去找另一位列太太。
許紅梅的精神更差了,真似油盡燈枯,求真蹲到她面前,忽然怔怔地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