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笑笑,回轉客廳,聰慧一把拉住我。
「你到哪裡去了?二哥哥到處找你。」她說。
我答道:「躲在花園裡吃老酒。」
聰慧睨我一眼。勖聰恕的座位明顯地安排在我身邊。我客氣地與他說著話:哪種跑車最好。西裝是哪一家做得挺。袖口鈕不流行,男裝襯衫又流行軟領子。打火機還是都彭的管用。
宋家明也來加入談話,話題開始轉入香港醫生的醫德。宋家明是腦科醫生。我聽得津津有味。他冷靜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頭髮剃光,把頭骨鋸開,用手觸摸柔軟跳動的人腦網膜……勖聰憩「嘖嘖」連聲。聰慧阻止他:「宋家明——宋家明——」
我覺得宋家明很偉大,多麼高貴的職業,我傾心地想。
客人終於全部到齊,數目並不太多,兩條長桌拼成馬蹄型,像征幸運。銀餐具、水晶杯子,紳土淑女輕輕笑聲,緞子衣服「窸窣」作響,這就叫作衣香鬢影吧。但覺豪華而溫馨,我酒後很高興。
聰慧說:「我爸爸來了,我介紹爸爸給你認識。」
我連忙站起來,一轉頭,呆在那裡。
真是五雷轟頂一般,聰慧拖著她的父親,而她的父親正是我在花園中對著大吹法螺的中年人。
我覺得恐怖,無地自容,連脖子都漲紅。想到我適才說過的話,心突突地跳。我當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卻沒想到他就是勖某人。
聰慧一直說她父親年紀比她母親大好一截,我以為勖某是自發蕭蕭的老翁,誰知跑出來這個瀟灑的壯年人。
地洞,哪裡有地洞可以鑽進去?
只聽見勖某微笑說:「剛才我已經見過姜小姐。」
我在心中呻吟一聲,這老奸巨猾。我怕我頭頂會冒出一車青煙昏過去,但我盡量鎮靜下來,坐好,其餘的時間再也沒有說話。
勖某就坐在我正對面,我臉色轉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聰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夠水果味,魚太老,蔬菜太爛,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這個故事是告訴我話實在是不能多說,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經酒後失言,也不妨開懷大飲。
我喝得很多。勖聰恕說:「你的酒量真好。」
其實我已經差不多,身子搖搖晃晃,有人說句什麼半幽默的話,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時我立刻對聰慧說:「我要走了。」
「我們還要到圖書室去喝咖啡,你怎麼走了?」聰慧不肯放我,「還沒跳舞呢。」
宋家明說:「她疲倦了,讓聰恕送她。」
聰慧說:「可是聰恕又不知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宋家明說道:「有司機,來,姜小姐,請這邊。」
我還得說些場面話:「我祝你們永遠快樂。」
聰慧說:「謝謝你,謝謝。」她緊握我的手,然後低聲問:「你沒事吧?」
「沒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門口。他很和善,一直扶著我左手。
被風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沒有什麼後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時扶我的,是我愛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間,我竟可以有那麼多的傷心史——幸虧我如果覺得沒安全感是不會喝醉的。
勖家的車子停在我們面前。我聽到來家明驚異地說:「勖先生。」
是勖聰慧他們的父親,他開著車子前來。
他推開車門說:「請姜小姐進來,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車。
車門被關上,車內一片靜寂。我把頭枕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車駛出一段路,他才開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說:「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實在對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鈍。」
「你並沒做錯什麼。」
「我與我的大嘴巴。」我沒有張開眼睛。
他輕笑。
我仍然覺得他是個說話的好對象,雖然他太洞悉一切內情。我不會原諒他令我如此出醜。
「我不會原諒你。」
「為什麼?你並沒說錯什麼,我剛想介紹自己,你已經站起來走開,我根本沒時間。」
我睜開眼睛,「什麼?你不認為我離譜?」
「直爽的年輕人永遠受我歡迎。我在席間發覺你很不開心,所以藉機會送你回家,叫你振作點。」
我看著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為什麼要介意?」他問
「你真開通。」我又閉上眼睛,我覺得好過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說過些什麼吧?」
「我記得每一隻字,但我不介意——沒有什麼好介意的。」
「謝謝。」我吁出一口氣。
「你的家到了。」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我奇問。
「呀,這是一個秘密。」
聰恕與聰慧的臉盤與笑容都像他。
「再見。」我推開車門。
「幾時?」他問。
我回轉頭,「什麼?」
「你說『再見』,我問『幾時再見』。」他說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問一次:「你說,你要再見我?」
「為什麼不?我太老了嗎?」他有那份誠意。
「當然不!但是——」
「但是什麼?」
我簡直毫無招架之力。
「幾時有空?」他打鐵趁熱。
我睜大著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兩點。」他說,「我的車停在這裡,OK?」
我呆子似地點頭。
「你上樓去吧,好好地睡一覺,明天見。」他又微微笑。
我轉身,騰雲駕霧似地回到家中。
第二章
老媽咕噥:「是有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頭,也不怕累死。」其實是心實喜之的,這年頭生女兒,誰希望女兒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發一倒,實在支持不住了,睡著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媽更早。她已經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過了氣,她便當地勤,地勤再過氣,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這麼認得澳洲佬鹹密頓的。對她有好處。
我在喝牛奶,一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鏡子來擱在面前。看了看,還是這張臉。勖存姿看中的是什麼?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歲數了。五十?六十?沒想到東方男人的年齡也那麼難以猜測——可是為什麼要猜測。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尋找「糖心爹地」的地步——但為什麼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這對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個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沒有錢,我也會跟他出去約會——約會而已。
聰慧的父親……勖存姿,存姿。一個男人的名字有一個這樣的字,為什麼。我會問他。我並不怕他。一點兒也不。
約會一個女孩子並不是稀奇的事。一個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個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許多許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蘭閨中溫馨地繡上一輩子的花,現在這種時節已經過去。約會女友的父親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開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點,勖存姿的電話來了,是他的女秘書搭的線,他那親切的聲音說:「別忘記我們兩點正有約會。」我放下電話,覺得很滿足、踏實。就像接聽長途電話,可愛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說:「我想你。」其實一點實際的幫助也沒有,薪水沒有加一分,第二天還是得七點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來,生活上瑣碎的不愉快之處蕩然不存,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個恍惚曖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層雲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約會,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當我要出門時,老媽打電話來,叮囑這個叮囑那個。我叫她別擔心,儘管自由地去結婚,或許我會買一條繡百子圖的被面送給她。
她說父親要見我一面。他書面通知老媽的。
我沉默一會兒,我說:「我沒時間給他。」
「他無論如何還是你父親。」
「我沒有溫情。我姓姜,薑是我的母親的姓。」
「你自己告訴他。」
「不,你告訴他。」我說。
「我不願與他有任何接觸。」老媽說。
「我也一樣。」我說,「叫他去地獄。」
「你叫他去。」老媽掛上電話。
我拉開大門,電話鈴又響,是勖聰恕。他問我記不記得他。
「是,我記得你,」我哈哈地假笑,「當然我記得你。你好嗎?」
我看手錶,我已遲到了,勖聰恕父親在樓下等我。
他遲疑一刻問:「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現在正出門赴約呢。」
「啊,」他失望,「對不起。」
「明天再通電話好嗎?明天中午時分。」我說,「對不起,我實在要出去了。」
「謝謝,再見。」我擲下電話。
勖存姿的車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經停在門口,是一輛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駕駛。
我拉開車門,「對不起,我遲下來。」
「遲十分鐘,對女孩子來說,不算什麼呢。」他溫和地問,「我相信你曾令許多男人等待超過這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