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他開動車子。
「為興趣問一下,你最長令人等過多久?」
「十年。」我說。
勖存姿大笑。他有兩隻非常不整齊而非常尖的犬齒,笑起來並不像上了年紀的人,他的魅力是難以形容的。我不介意與他在一起。
我沒問他去哪裡,去什麼地方都無所謂。
他說:「女孩子都喜歡紅色黃色的跑車。」
「我不是那種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說。
「你說話盡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顧忌我是老頭子。」
「你老嗎?」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鬆弛,我的頭髮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卻仍然很輕鬆,「小女兒都準備結婚了——聰慧與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說。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說過她有條件做一個天真的人,我沒有。」我簡單他說,「聰慧並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歡她,她待人真正誠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謝謝你。」他笑。
我們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勖存姿問:「你願意到我另外的一個家去晚餐
「另外一個家?」我略略詫異。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願意去探險。」
那是小小的一層公寓,在高級住宅區,裝修得很簡單,明淨大方,門口樹蔭下有孩子腳踏車的鈴聲。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會見女朋友,有男傭為我們倒酒備菜。男傭比女傭能守秘密。
「聰慧說你在英國有房子。」
「是的。」他不經意地說。
我不服氣,「我打賭你在蘇格蘭沒有堡壘。」
「你喜歡蘇格蘭的堡壘?」他略略揚起一條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麥克佩斯·奧塞羅。悲劇中的悲劇。蒼白的,真實的。我不喜歡童話式堡壘——從此之後仙德瑞拉與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發膩——我又說得太多了。」
「不不,請說下去。」
「為什麼?」
他正在親自開一瓶「香白丹」紅酒,聽到我問他,怔了怔,隨即說:「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歡孩子話,」我笑,「為什麼不與聰慧多談談?」
他倒少許酒在酒杯中,遞給我,「聰慧有宋家明,聰憩有方家凱。聰恕有無數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問:「你妻子不瞭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後合,「所有的妻子都不瞭解她們的丈夫。」
勖存姿凝視我一會兒:「你很殘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個這樣的人,」我說,「我不是糖與香料。」
「至少你誠實。」他歎口氣。
我嘗嘗酒,又香又醇又滑,絲絨一般,我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著。
勖存姿一直在注視我,我的眼睛用不著接觸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極端地高興。
他忽然問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麼?」
「愛。」
「呵?」他有點意外?
「被愛與愛人。」我說,「很多愛。」
「第二希望得到什麼?」
「錢。」我說。
「多少?」他問。
「足夠。」
「多少是足夠?」
「不多。」我答。
「還有其他的嗎?」
「健康。」
「很實際。」他說。
我一向是個實際的人,心中有著實際的計劃。我可不能像勖聰慧這樣浪漫在風花雪月之中。
「吃點兒生蠔。」勖存姿說。
「你的名字為什麼叫存姿?」我邊吃邊問,「像個女人。」
他呆呆,然後很專心地說:「從來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他看著我。
我聳聳肩。「沒有什麼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麼敢問你,很明顯地你與子女並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會提出這麼傻氣的問題。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這個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親替你取的名字?——恕我無禮。」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時候暗戀一位芳名中帶『姿』字的小姐,結果沒娶到她,所以給孫兒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說常常有這樣的惆悵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個兒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與《易經》有關係吧?」
「我只是個生意人,我不懂《易經》。」他答。
「你父親幹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對不起。」
「沒關係,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學的還是念MBA?」我繼續問下去,一邊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學,我上牛津。」他答。
「不壞。」我說,「你知道嗎?我去過牛津開會,他們的廁所是蹲著用的,兩邊踏腳的青磚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像有多少人上過那廁所——」
勖存姿一邊搖頭一邊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歡笑。勖氏真是個快樂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魚。我專心地吃。
勖存姿說:「輪我發問了。」
我搖頭,「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為什麼?」他說,「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問過多少問題?」
我還是搖頭。「我是一個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無可提之處,對不起。」
他怔一怔。「沒關係,」他的風度是無懈可擊的,「不願意說不要說。」
「謝謝。」
隔一陣男傭人放一張唱片,輕得微不可聞的一般背景音樂。我的胃口極佳,吃甜品時裙頭已經繃緊。
勖存姿說:「我兒子聰恕——他對你頗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頭,「是嗎?」
「你覺得他如何?」他問。
我輕咳一聲,「很文靜。」
勖存姿笑。「如果他約會你,你會跟他出去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約我,我會出來。」
他又怔住,然後緩緩地說:「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這麼坦白嗎,姜小姐?」
「我認為是。聰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內我們已是好朋友,時間太短,誰有空打草叢作無謂浪費。」
「說得好。」勖存姿點頭。
「姜小姐,你有無習慣接受禮物?」他忽然問道。
「禮物?」我一時不明白。
他又輕輕頷首。
「我不會拒絕——呀,你仍在旁敲側擊地打聽我。」我笑,「我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
他自身後取過一隻禮物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放在面前,看著它,心中矛盾地掙扎著。
禮物。為什麼送我禮物?
見面禮?長輩見小輩?不可能,再闊的人也不會無端端送禮物。只有鈔票奇多而且捨得花的男人遇見他喜愛的女人的時候才會送禮,代表什麼,不必多言。
我用手撐著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禮物盒子。一定是手飾。他是上午出去買的。很有計劃地要送我東西。我當然可以馬上拒絕。我輕歎一聲,但我會後悔,盒子裡到底是什麼?
理應拒絕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該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輕,不拘小節絕對不是十二點。
我歎口氣,多麼討厭的繁文褥節,多麼希望仍然是個孩子,隨便什麼都可以搶著要。
我說,「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他問。
「你不能問問題。」我說。
「連看一看都沒有興趣?」他笑問。
「只怕看一看便捨不得不收下。」我老實地說道。
「那是為什麼?」他間,「為什麼不接受?」
「還沒到收禮物的時候。」
「什麼是——收禮物的時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裡去。
我的臉漲紅。上一次收的禮物是韓國泰送出來,因為我們已經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說:「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聽我說話。」
「好。」我說。
存姿站起來,踱到窗前,背著我,這番話一定是難以出口的話,否則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對著我。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什麼話沒有說過,什麼事沒有經歷過,他要說什麼?
「姜小姐,我已是一個老人了。」
多新鮮的開場白。
「有很多東西,確是錢所辦不到的。」他說下去。
我沉默地聽著,一邊把水晶杯子轉過去,又轉回來。他想說什麼,我已經有點分數,很是難過,他為什麼單單選我來說這番話?並不見得我家中窮點兒,就得匆匆地將自己賣出來。
我放下杯子,抬起頭,他還是背著我。
「是,」他說下去,「可以買得到的東西,我不會吝嗇,姜小姐,我自問沒有條件追求你,我除去錢什麼也沒有,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諱言地說一句,原諒我,我非常地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作一項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話說完。
我把那只禮物盒子拆開,打開,裡面是一隻鑽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兩三克拉模樣,美麗。我在手指上試戴一下,又脫下來,放回盒子裡,把盒子仍然擱回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