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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亦舒

  我說:「念一次主禱文只要十五秒鐘。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聲。

  我閉目養神。他肯陪我看聰恕,我已經心滿意足。以前他隨傳隨到,勖家誰也不把他當一回事,只當他是個特級管理秘書長。現在……人就是這點賤。

  船到岸,司機在碼頭等我們。我讓他先上車,他也不退讓。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記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車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學他嗎?我能忘記自己?

  我們到達療養院。

  聰恕在午睡。

  我覺得又渴又餓。宋家明跪在聰恕床邊禱告。

  我去找醫生商量:

  「我們需要一個好醫生,專門看他。」

  「這裡的醫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關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況不會更好。」

  「外國呢?瑞士可會好點?」

  「一般人都迷信外國的醫生,其實在這裡我們已有最完善的設備。」

  「我們想病人盡快復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難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這樣說。」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裡禱告,聰恕已經醒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又看著我。

  我還是決定替聰恕轉醫院。宋家明其實什麼忙也幫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簽名,把聰恕轉到另一間療養院。護士們仍然一樣的刻薄,醫生們一樣的冷淡,但是至少有點轉變。

  我每日規定下午二點去看他,每天一小時。

  我大聲對他讀書。我與他說話。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個聾啞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聰恕,與我說話,求求你。」

  我甚至學著宋家明,在他床邊禱告。日子一天天過去,多日之後,他沒有一點起色,家中帶來營養豐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連上浴間都得特別護士照顧,每天的住院費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兩個月之後,勖存姿說:「聰恕最近如何?」

  「老樣子。」我不敢多說。

  「我想出一次門。」他說。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慮地說。

  「不,你留在香港。」

  「為什麼?有哪裡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說,「順便結束點業務。」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幾天就回來。」他溫和地說道,「你怕?」

  「打電話給我。」我說。

  「我會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訕。」我說。

  他沒有笑。他只是說:「我難道不正擁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聰恕開口講話。

  我在讀《呼嘯山莊》。

  他把頭抬起來說:「今天天氣好極了。」

  我一驚,低著頭,不敢表示驚異,但是心跳得發狂。

  我翻過一頁書,輕輕地讀下去。

  他站起來,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發怒,又怕驚動他,一額頭的汗。忽然記起詩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讀:「我雖然經過死陰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聰恕說道:「今天的天氣的確很好。」他的結論。

  那日我趕到勖夫人那裡,來不及把「好」消息告訴她。她聽了,不說話,可是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為什麼哭,他不是說話了?」我問。

  「沒有用的,然後他就開始發瘋,把他隔離關一個月,鎖住他,他又靜一陣子,沒有用的。」

  我如頂頭澆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棄。」我堅決地說。

  過一天我讀書的時候,聰恕把我的書搶過,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著他。他對我露齒獰笑。對。誰叫我對他疏忽了這麼多年,我活該受他折磨。他撲過來打我,我推開他。他的力氣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開他無效,喚人鈴就在身邊,但是我沒有按鈴,這樣子也好,讓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鈴他就會被關進隔離室。忽然之間我自暴自棄起來——注定我會這樣死嗎?不見得。

  漸漸的我身體輕起來,像飄在空中,視線模糊,失去聽覺,但心頭清醒得很。

  終於聰恕絆跌了茶几,發出巨響,護士進來拉開他,扶起我。我什麼也不說,看著聰恕在地上打滾,孔武有力的男護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雙手反剪綁在背後,聰恕掙扎,開口尖叫惡罵,他開始說話,一分鐘說好幾十句。

  我靜靜地聽他叫著:「……給我……這些都是我的,你們偷我的東西!偷我的東西!」

  護士們把他扯將出去,我蹲下來問他:「聰恕,我是喜寶,你認得我嗎?我是喜寶。」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張口吐得我一頭一臉的唾味。

  護士跟我說:「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該不該再去看聰恕,我只覺萬念俱灰。

  辛普森說:「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點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姜小姐,我看你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勖先生吧,這又不是你的錯。」

  「這是幾時開始的?」我問,「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來到英國看過我,情況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說,他是故意生病挾以自重,怎麼匆匆一年,就病成這樣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說:「姜小姐,連勖先生自那次之後,都沒再見過他,你何必內疚?」

  我掠掠頭髮。「我沒有內疚。」我說,「我只覺得這是我的責任,病人應該有親友陪伴,我明天會再去。」

  「有什麼分別呢,姜小姐,他甚至認不出是你。」

  「對我來說,是有分別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聲了。

  我閉上眼睛問她:「可喜歡香港?」

  「美麗的城市,我很喜歡。」

  「我們也許就此安頓在這裡,你有心理準備嗎?」我問。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為你工作這許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沒有你,我還真不知怎麼辦?」

  她微笑,「我們成習慣了。」

  「誰說不是呢。」我說,「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罷。」

  「勖先生最近精神彷彿好點兒,」她問,「他到底多大年紀?」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麼生意我也管不著。」

  「有沒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問。

  「不止了。」我笑笑。

  「你從來沒有查過他?」辛普森問。

  「查?怎麼查?跑到他書房去翻箱倒篋?我不是那樣的人。他怎麼說,我怎麼聽,我怎麼信。不然怎麼辦?我既沒做過妻子,又不知道一個情婦有什麼權利。」

  辛普森隔一會兒說:「可是勖先生真的對你很好。」

  我說:「他不錯是對我好。他的方式不對。」

  「可是總結還是一樣,他愛你。」

  「是。」我說,「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說,「雖然他年紀大,但是他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複述,忽然大笑起來。

  「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辛普森愕然問。

  「對不起。」我說,「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來是這樣的。」

  「有什麼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麼不好?」我反問。

  「女人的最終目的難道不都如此?你現在要什麼有什麼。」

  我馬上問:「幸福呢?」

  「你還年輕,姜小姐,你才二十六歲,再隔十年,你愛嫁誰就嫁誰,幸福在你的雙手中,一個女人手頭上有錢,就什麼都不必怕。」

  「有了錢什麼都不必怕?」我笑問。

  「自然。」

  「我們中國有個偉大的作家叫魯迅,當時有大學生寫信問魯迅:『作為大學生,我們應當爭取什麼?』魯迅答大學生:『我們應當先爭取言論自由,然後我才告訴你,我們應當爭取什麼。』假如有人來問姜喜寶:女人應該爭取什麼?我會答:讓我們爭取金錢,然後我才告訴你們,女人應當爭取什麼。」我大笑,「這喚作『姜喜寶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聽懂了,她也跟著笑。

  我歎口氣。

  第二天,我去看聰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與勖夫人詳談:「通常他靜一兩個月,然後大鬧一場,然後再靜、再鬧,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換了一個人,只有說話的語氣,仍是那麼慢吞吞的,急也急不來,最心焦的時候只會流眼淚。

  「多久了?」我問,「聰恕由假病變真病,有多久了?」

  「不記得。」

  「你想一想。」我說,「有一次他自療養院走出來到英國,那時還是好好的。」

  「是,他去過英國,這我知道,約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來香港,回來之後沒多久,就惡化起來。」

  我點點頭,「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還有救沒救?」

  「我不知道。」我說,「我正在設法。」

  「勖先生知道沒有?」勖夫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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