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恕呆呆地坐在籐椅裡。我再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搖撼他的手臂。
「聰恕,你仔細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我現在在這裡。」聰恕一點兒知覺也沒有,我渾身戰慄起來,於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臉上,「聰恕!我是喜寶!」我大聲叫喊「聰恕!」
我的心掉入無底深淵。
「說一句話,隨便什麼話。」我求他。「聰恕。」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彷彿像在可憐我同情我,一種惋惜,帶點自嘲,他臉上有這個表情。
我說:「聰恕,我知道你不原諒我,至少你罵我幾句。你開開口,聰恕,我每天來看你。」
他什麼也不說,只坐在那裡,到後來索性閉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時。忽然大笑起來。生命是這麼可笑,我們大可以疊起雙手,靜觀命運的安排與轉變,何必苦苦掙扎。我笑得直到護士走來瞪著我,才站起來走。
勖家的司機我是認得的,他趨向前來問我:「姜小姐,少爺如何了?」
我說:「他不認得我。」
司機默默把我駛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來,拉住我,「你去了這麼久。」
聰恕不再認得我。我這個人現在對他來說,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他清醒了,他終於清醒了。
她問:「聰恕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我說,「他很安靜。」
「有時候他很吵。」勖太太說。
我忽然發覺她老了,很囉嗦,而且不管我是什麼,她彷彿不願意放我走,只要有人聽她說話,陪她說話,她已經滿足。
我說:「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聰恕。」
勖夫人的眼淚又掛下來,「你說他……他還管用嗎?」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
沒多久之前,一塊冰冷的鑽石便能令我脈搏加速,興奮快樂,我那時是如此無知,如此開心,真不能想像。那只是沒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頂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飯。
勖存姿說:「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彷彿有點兒高興。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給些什麼人?」我問。
「你不是真的有興趣知道吧?」他問。
「不。」我歎口氣,他什麼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聰恕現在的情況。
「你下午在什麼地方?」他問,「真去見了我妻子?」
他又開始擔心我在哪裡,這證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說:「是,我去見過她,又去看聰恕。」
「你跟她有什麼好說的?」勖存姿問。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對我並不反感。她很……想念聰慧,又擔心聰恕。」
「聰慧一點消息也沒有。」他說,「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這孩子,白養她一場。」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蘇北,或是內蒙,教完一間小學又一間——」
「為什麼不寫信?」勖存姿心痛地說。
「孩子們很少記得父母,」我說,「『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一封信,我只不過想看到她親筆寫的字。」
「我覺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說過,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樂。」我分辯。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維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開導。
過一會兒他問:「聰恕好嗎?」
「他的話很多。」我盡量鎮靜。
「我說過不想你再見他。」勖存姿皺上眉頭。
「他需要人陪他說話,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煩,巴不得生場病挾以自重,沒想生出癮來了,家裡一時多事,也任得他鬧。」
我不敢出聲。
「我不贊成你去看他。」他說。
「只有我去看他。」我說,「你想還有誰呢?我要愛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還是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勖存姿忽然發怒,「你知道聰恕,他抓到這種機會,還能放開你?」
「我保證他不會!」我說,「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療。」
勖冷笑,「我勸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為你是他的心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麼!」
「我已決定明天去看他,我會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說,「我希望他會痊癒,不因為其他的原因!因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根本沒有病!」
「你上次去見他是什麼時候?」我反問。
他不響了。
「讓我去見他。」我請求。
「你老是跟我作對!」他說,「連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聲音轉為溫柔,「你這個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擁在懷內,我把臉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說道,「終於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現在還沒有死。」我倔強地說。
「小寶,我愛你就是為你的生命力。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遲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夠,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緊緊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他喃喃地說。
「我什麼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個糟老頭子,把一切都收回來,我跟一切糟老頭子並沒有兩樣。」
「但你愛我。」我說,「其他的糟老頭子不愛我。」
「哪個男人不愛你?說。」
「直到你出現,沒人愛過我。」
他感動,我也感動。我們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實地面對赤裸裸相見。
我到長洲神學院去找宋家明。
在傳達室裡見到我,我與他握手,稱他「約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溫柔地說,「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說說以前的事,約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們不逃避過去。」
「約瑟兄弟。」我開始,「你可記得一個叫馮艾森貝克的人?」
他一震,隨即平靜下來。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這件案子,當事人可還有危險?」我問道。
「有一個馬伕在獵狐的時候不當心獵槍走火,射殺馮艾森貝克。他現時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獄時會得到一大筆報酬,這是一項買賣。」他說。
我點點頭,「謝謝你,約瑟兄弟。」
「當事人在法律上毫無問題。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頭。
「你呢,約瑟兄弟?」
「我日夜為此禱告,求上帝救我的靈魂。」
「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問,「你們都是為了逃難?」
「不。我認識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歎一口氣。
「每個人都好嗎?」他慇勤地問。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聰恕,我昨天去看過他,他連我都不認得了。」我說,「我想與你商量一下,該怎麼處置這事。」
他又是一震,臉色略變。
「勖先生不知這件事,我不主張他知道,瞞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聰恕,我想替他找個好醫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幫我。」
「我可以為你禱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幫忙,今天下午與我一齊去看聰恕。你們難道不做探訪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夠,怕受引誘?」我說。
約瑟兄弟仍然心平氣和,低頭思想一會兒,然後說:「我陪你去。」
「謝謝你。」我說。
「謝謝主。」
我與他一起離開長洲。船上風很勁,可是我們一句話也沒有。這人是約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錶,穿灰色西裝,戴絲領帶的那個風度翩翩的腦科醫生。宋家明的聰敏智慧,宋家明的風姿儀態……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邊的約瑟兄弟——我認識他嗎?並不。我們對宗教總是嚮往的,嚮往死後可以往一個更好的世界,西方極樂,我們渴望快樂。愛是帶來快樂最重要的因素,我們因此又拚命追求愛,一點點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說:「生命真是空虛。」
他微笑,「所羅門王說生命是空虛中的空虛。」
「所羅門王?那個擁有示巴女皇的所羅門?」
「是的,聰明的所羅門王。」他點點頭,「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種也不收,但是所羅門王最繁榮的時間,還不如它呢。」
我側轉頭,我不要聽。
不是我凡心熾熱,但我不是聽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原處,但花過力氣,我死得眼閉。
「你最近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不壞,還活著,我不再像以前那麼自私,現在比較懂得施與受的哲學。脾氣也好了,心中沒有那麼多埋怨,現在……水來土淹,兵來將擋。」我長長歎口氣。
「你還是抱怨。」他笑笑。
「或許是。」我說,「沒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沒有意義。也許神父修女也有煩惱,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他微笑,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