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我說,「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頭,悲哀地說:「他現在什麼都不跟我說了。」
女人。在最困難的環境中還是忘不了爭取男人的恩寵。
她瘦了這麼多。本來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來,臉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餘的皮膚,無去無從,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歐陽秀麗以前必然是個美女,她有她那時候的風姿。美女,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是美女。一朝春盡紅顏老。這就是我的春天嗎?忽然之間我只覺得肅殺。現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歐陽秀麗並不知足,她不曉得她擁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紀已經大了,在外邊做些什麼,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讓我理。」她眼睜睜地看著我,「但是你為什麼這樣為聰恕吃苦頭?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為——」因為勖存姿愛我,因為勖聰恕從前也愛過我。
我每天去探望聰恕,我不再朗誦。我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申訴。
我跟他說我幼年的事。我的戀愛,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別是我的悲哀。
我說:「我很寂寞,每次聽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說去就去了,從前消失在地面上,再也見不到他。像聰憩,她人死燈滅,什麼也不知道,而我們卻天天懷念她,我還年輕,是否應該做我想做的事?我雖然還年紀。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還能活著。真是矛盾。我們都應該快快樂樂過完這一輩子,哪兒來的這麼多不如意的事。」
他靜靜地聽。
我滔滔不絕地傾訴,有時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兩星期之後,勖存姿回來。我在飛機場接他。
他一見到我便說:「帶我去見聰恕。」
我陪他上車。不出聲。
「只有你知道聰恕在哪裡,他在哪裡?」勖存姿問。
「你不適宜見他。」我說。
「他是我的兒子!」
「他逃不了,他會回來。」
「讓我見他。」
「我不會帶你去!」
「沒有人違反我的命令。」
我厭倦地說:「殺掉我吧,我違反了皇上的命令,對不起,我這次不能遵命。如果你相信我,那麼把聰恕交給我,在適當的時候,他會來見你。」
「他到底怎麼了?」
「他沒有怎麼樣。誰給你提供錯誤的消息?」
「錯誤的消息?為什麼不讓我見他?」
「因為你在這一年內見過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臟可以負荷。」
「他是我的兒子。」
「是你老子你也幫不了他。」
「你幫得了?」他暴怒。
「比你總好一點。」
「喜寶,你以為我會永遠找不到聰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權勢?如果你能找到每一個人,為什麼你找不到勖聰慧?」
勖存姿一個耳光打過來。他用盡了他的力氣,我一陣頭暈,嘴角發鹹。
他別轉頭。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乾淨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腫了起來。
我平靜地跟司機說:「停車。」
司機已經驚呆了,聞言馬上把車子停下來。
我推開車門下車。
第十章
到什麼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點酒罷。我走進一間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訴自己,終歸要回去的,我不能離開他。在這種時候我不能離開他。我付酒賬。出去叫計程車。回香港還沒有坐過計程車,只覺得髒與臭,我離開現實的世界已經長久長久,我的老闆只是勖存姿。
車子到家門口停下來,辛普森追出來,「姜小姐!」
「勖先生怎麼了?」我溫和地問。
「急得快要瘋了,幸虧你回來,不然我們真被他逼死,逼著我們去找你,我們上哪兒去找?你平時什麼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樓去,聽見勖存姿在哪裡吼叫,「去找她!去找她!」聲音裡的恐懼很熟悉,哪裡聽過似的,猛然想起,原來是像聰恕的聲音。
「勖先生,我在這裡。」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轉身,看到我整張臉漲紅。
「喜寶!」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頭往他的懷裡按。
「喜寶——」
「對不起。」我搶先說。
「無論你怎樣,不要離開我。」
這話從勖存姿嘴裡說出來,彷彿有千斤力量。我僅餘的一點兒兒委屈都粉碎無遺。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發脾氣了。」我說,「你見過這樣壞脾氣的女人沒有?」
「沒有。」他說,「但是你的脾氣發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應該好好講,勖先生,我真不該暴躁,我覺得你不適宜見聰恕。」
「他到底怎麼樣了?」
「怎麼樣?病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的情況並不怎麼妥當。」
「什麼叫『不妥當』?」
「你真的要知道?」
「我還怕什麼?」他仰起頭笑,「你告訴我好了。」
「他不認得我。」我說,「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認得你?」他臉上變色。
「他誰也不認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頭,「多久了?」
「一年左右。」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可以去找好的醫生。」勖存姿說。
「醫生?精神病看醫生——」
「喜寶,我們必須把他救回來,我們要盡力,你答應幫我。」
「我當然是幫你的。」我說。
勖存姿在歐美請了最好的醫生回來,但是一切都沒有變化。聰恕只有在聽我說話的時候最安靜,彷彿我的聲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個人衰老下來。他自己也有兩個醫生成日跟著。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動機。
他開始真正地依靠我,開始展露他的喜怒哀樂,他老了。
「喜寶,上帝已開始報復我。」他說。
我握著他的手說:「我也認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們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寶,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麼辦?」
「你還是走吧。」他說,「走得越遠越好。回去英國。」
「回去幹什麼?」我問,「劍橋又不算學分,要讀還得從第一年讀起。」
在夜深的時候他叫喚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裡去睡,多年來我們第一次同房,有名無實。
我到這個時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對著他毫無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聰恕安靜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聽我說話。
勖存姿漸漸虛弱,體重大量減退,不願進食。
一日他問我:「喜寶,你信不信鬼神之說?」
「這個……彷彿得問家明。」我說,「我不知道。」
「自然。你還年輕,我知道事非到頭總有報,但是為什麼要報在我子女頭上?」他苦笑。
「因為那樣你會更傷心。」我說。
「我是一個傷天害理的人嗎?」
我說:「當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時候壓倒過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寢食難安。每個人都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戀,也欺騙過男人,為著某種目的不惜施手段哄著他們,給他們虛假的希望,這些都是傷天害理。」我說,「有能力的人影響別人,沒能力的一群受人影響,一間公司倒閉,群眾生計困難,更是傷天害理。」
我說:「發動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捏權的看新聞片,只覺戰爭場面比電影更真實感,這些劊子手身上又不濺半點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著聰恕好起來。」
勖存姿沉默良久。
醫生跟我說,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總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鎮靜,他會笑著告訴我們,他很快就復元。心臟病發這麼多次,他都強壯地搏鬥,但現在他不一樣,現在他放棄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聽著心如刀割。照顧完勖存姿又奔到聰恕那邊去。
醫生說:「別擔心,他似有進步,腦電波示圖證明他最近有夢。」
我嚥下一口唾沫,「他有沒有機會痊癒?」
「很難說,」醫生說,「精神病是隔夜發作,隔夜痊癒的病,愛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來。」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聰恕痊癒。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著周旋在醫生與醫生之間操勞。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說道。
「哦,你昨晚與上帝談妥了嗎?」我笑問。
「我與魔鬼談妥了。」
「他說什麼?讓你與加略入猶大同房?」我又笑問。
「我在說真的,喜寶,你別再逗我發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還很健壯,勖先生,請你不要放棄。」
「我竟不能一世照顧你,對不起。」他說。
「我與你到花園去走走。」我說。
「不必,紅顏白髮,鄰居看到不知要說些什麼?」
「我替你請個理髮師回來好不好?你的頭髮確是太長一點兒。」我笑。
「嗯。」他說,「喜寶,你實在可以離開,這裡再也沒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