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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宋家明凝視著我,「你瞧不起聰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麼用?」我說,「他還是勖存姿的獨於,將來承繼勖家十億家財。」我盯著宋的臉。

  「你知道嗎,姜小姐,我現在開始明白勖存姿怎麼選上你。你真是獨一無二的人物。」

  「謝謝,我會把你的話當作讚美。」

  「是。」他說,「這確是讚美。在短短兩個星期內,使勖氏父子為你爭風,太不容易。」

  我說:「據我所知,我還並不是第一個這麼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還真不少,」他嘲諷,「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我只是笑笑。

  「聰慧自然後悔把你帶到家來。」他說。

  「叫聰慧放寬點,一切都是注定的。」對聰慧我有愧意。因為她對我好,從頭到尾,她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夾骨頭、難堪的話,她沒有諷刺我,沒有瞧不起我,從頭到尾,她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問。

  「是的。」我說,「生命中這麼大的轉變,難道還不是注定的?你聽過這句話嗎:先注死,後注生,三百年前訂婚姻。」我變得溫和,「注定我要與聰慧相遇,注定我會在勖家出現。」冥冥中自有主宰。

  「這是最圓滿的解釋。」宋家明說。

  「你不是去倫敦吧?」我問。

  「是,有點事要辦——代勖先生去簽張合同。」

  「將來倫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與我熟絡起來。

  「我對這些其實沒有什麼興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書,現在勖先生會供給我生活的費用。」

  「很抱歉我這麼說,姜小姐,我真的沒有惡意,但你當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個老人,而你還是這麼年輕貌美,你的機會實在很多的,況且又是知識分子。」他聲音裡充滿困惑,的確沒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我說,「在適當的時間與適當的地點,他是一個適當的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們會怎麼說你嗎?」宋家明問。

  我瞇瞇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宋先生,人家怎麼說,IDON'TCAREAFUCKINGSHIT!」

  他不出聲。忽然之間也笑了,他用一隻手揩著鼻子,另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低著頭笑。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說。

  「謝謝你。」

  「歡迎成為勖家一分子。」他說。

  「你承認我?」我間。

  「我是誰?我是老幾?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認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豈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為你是個有野心的女……」宋說,「可是現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小姐,你到底要什麼?」

  「愛。」我說,「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我還有健康。也不過如此,不不,我不想霸佔勖家的產業,這又不是演長篇電視劇,我要勖家全部財產來幹什麼?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鈔往樓下扔?我只要足夠的生活費——很多的煤燒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聽過這首歌?」我問。

  宋家明看著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諒了我。

  「上飛機了。」我說。

  我覺得很高興,把宋家明贏過來並不見得是這麼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對我取消敵意而已。他會明白嗎?像我這樣的人。

  他問:「你真的在聖三一學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聖三一的人,叫這架飛機馬上摔下來!叫我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搖頭笑,「除我之外,還有數百個搭客陪著你一起摔下來。」

  「你為什麼懷疑?勖存姿可沒有懷疑。」我說。

  「勖存姿在認識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調查過你,他有什麼懷疑?這上下他清楚你的歷史恐怕比你自己還多。」

  「他是這麼小心的人?」我抬起頭。

  「姜小姐,我替你擔心,他不是那種糊塗的老人,你出賣的青春與自由,會使你後悔。」

  「我認為他是好人。」我說。

  「因為他目前喜歡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個極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謝謝你的忠告,我們乞丐完全沒有選擇餘地。謝謝你。」

  「祝你好運。」他這句話說得是由衷的。

  我點點頭。

  我們在飛機上坐的並不是隔鄰位置,距離很遠。宋家明在飛機上並沒有過來與我交談,下飛機時我沒有看見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車牌是CCY65。

  天氣很涼很舒服,我吸進一口空氣。

  英籍司機迎上來,「姜小姐?」

  我點點頭。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過來,「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說,「好,從現在開始,我是主人,你一切聽我的!」

  她很震驚,沒想到我的態度有這麼強硬,我覺得這次下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聽她的,以後我就是她的奴隸。我幹什麼要聽一個英國半老太婆的話?有什麼事勖存姿親自跟我說個清楚。

  「你在等什麼?」我不客氣地問。

  於是我們上車,到酒店租房間,我想這選擇是明智的,因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園的房子裡,他不想在那裡見我吧。

  我用三天的時間逛街探訪舊朋友觀劇,辛普森太太與我同住一個套房。每天上什麼地方,我一一與她說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難堪,到第六天的時候,我們已經有說有笑。

  她像一切英國中下級的人,非常貪小,我隨手送她的小禮物,像是香水、胸針,都是貨真價實的名貴東西,她很是感激。在這六七日當中,我肯定了「你是僕人」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騎在他頭上,他會騎上來的,也不單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這樣。

  過了十天,辛普森太太問我:「姜小姐,我們還在倫敦住多久?」這次的語氣是試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說,「我在倫敦很高興。」

  「或者我們應該回劍橋了,你應該看看美麗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說,「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他有沒有暴跳如雷?他買下來的女人不聽令於他。

  不過我想得太幼稚。勖並沒有動氣,至少他面子上沒裝出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應該知道。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一櫃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縫製一件銀狐,從店中取回,掛好,也就忘記這件事,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他見過,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他怎麼會在乎我在跟他鬥智。

  想到這裡,索然無味。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麼久,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這表示什麼?表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決定停止這種遊戲,乖乖回劍橋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頓,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並沒有給我機會這麼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厲害。現在我知道,他並不是一般出來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於是我對辛普森太太說:「我們回劍橋吧。」

  我們乘車自倫敦駛出去。路很長。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說話。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車,我不喜歡與她同車,我叫司機另外找輛車給她。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幹嗎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臉上顯出被侮辱的樣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幹大把人等著來幹。人生在世,誰不受誰的氣。我自從給勖存姿買下來以後,何嘗不在受氣,他連碰都不碰我,這足夠使我恨他一輩子。

  我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我歎氣……我的一輩子尚有多少?是一個未知數,想想不禁打個寒噤,難道我會跟足勖存姿一輩子?難道我還想「姜喜寶」三個字在他的遺囑內出現?

  不不。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我一定要脫離他,我叮囑自己:「六年,我給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個短的日子,一個女人有多少個六年。」一個。然而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會過去的。

  等畢了業,我可以領取律師執照,我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另創天地。

  (倫敦往劍橋的路出名的美麗,兩邊的村莊田野,建築得無懈可擊的紅磚別墅——闊人們又要開始獵狐了吧。時節近深秋。)

  我那父親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裡哼出來。他說:「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沒有錢自己開律師樓?沒錢,挨完後還不是在人家公司裡待一輩子!有什麼小市民要離婚賣樓你就給他們烏攪。告訴你,別以為你老子吊兒郎當是因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個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輩子就是個小人物,你心頭高有什麼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腫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寶要坐中環寫字樓的打字機前終老,我總要賭這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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