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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我輕輕地抱著他的頭,他有很柔軟的烏密的頭髮,我緩緩地說:「你知道『金屋藏嬌』的故事嗎?一個皇子小時候,才七歲,他的姑媽抱他坐在膝蓋上,讓他觀看眾家侍女,然後逐個問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後他姑母間:『我的女兒阿嬌呢?她好嗎?』小皇答:『好,如果將來娶到阿嬌,我將以金屋藏之。』這便是金屋藏嬌的來源。」

  聰恕啜泣。

  「你不應該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聲說。

  「我要你。」他聲音模糊。

  「你不是每樣東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說,「聰恕,這點你應該明白。」

  他哭得像個無助的嬰兒,我襯衫的前幅可全濕了。

  我又說:「不是你父親與你爭,而是你不停地要與你父親爭,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讓我送你回家。」我說道,「我們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會走的,以後我永遠也見不到你。」

  「你可來英國看我。」我猛開支票,「在英國我們可以去撐長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謊言。」他不肯放開我。

  「聰恕,你這個樣子實在令我太難為情太難做。」

  我抬起頭歎息,忽然看到勖聰慧站在我們面前。我真正嚇一跳,臉紅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沒的本事。看到聰慧我是慚愧的,因為她對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養虎為患。

  「把他交給我。」聰慧對我說。

  我推推聰恕。「聰慧來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樣子,回去又免不掉讓爸爸責備。」聰恕抬起頭,聰慧拉著他過她的車子,她還帶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難受。

  「聰慧——」

  「我們有話慢慢講,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說。」她把聰恕載走了。

  聰恕的車——

  司機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姜小姐,我已叫人來開走少爺這輛車。」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這種洞悉一切姦情的樣子。

  我一聲不響地上車,然後說:「回家。」

  今天是母親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總得與她聯絡上才行。電話撥通以後,我與老媽的對話如下:

  「喜寶,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是八點鐘的飛機,馬上要到飛機場——」

  鹹密頓的聲音接上來,「——你好大膽子,不送我們嗎?你還沒見過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見你。」我不耐煩,「請你叫我老媽回來聽電話,我還有話說。」誰有空跟這洋土佬打情罵俏。

  「喜寶——」

  「聽著,媽,我會過得很好,你可別擔心我,你自己與鹹密頓高高興興的,什麼也別牽掛,咱們通信。」

  「喜寶——」她忽然哭起來。

  「真的很好,老媽,我進出坐的是勞斯——喂,你敬請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個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轉頭,他都一定在那裡,無微不至,我甚至會嫁他,遺產不成問題。」

  「喜寶,你終身的快樂——」媽說。

  「我終身的快樂我自己知道,行了,母親,你可以走了,再見,一切心照。」

  我放下電話。

  我很平安地坐在電視機面前。聰恕聰慧聰憩,他們不再重要,現在我才在顯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氣,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點鐘,我獨個兒坐在小客廳裡吃晚飯,三菜一場,精心烹製。每樣我略動幾筷,胃口並不是壞,但是我一定要注意節食,曾經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後便會想起這些瑣碎的事。

  外表再強硬的人也渴望被愛。早晨的陽光淡淡地照在愛人的臉上……足以抵得鑽石黃金……那種急急想報知遇之恩的衝動……

  我躺在沙發上很久。大概是憩著了,夢中還是在開信箱,信箱裡的信全部跌出來,跌出來,這些信全都變成現鈔,在現鈔堆中我揀信,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心虛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覺得非常痛苦,我還是在找信,然後有人抓住我的手,我驚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應是握緊他的手。

  「你怎麼了?」他輕輕地說,「一頭的汗水,做夢?」他撥開我額頭前粘住的頭髮。

  我點點頭。

  「可以告訴我嗎?」他輕輕地問。

  我的眼睛開始紅起來,潤濕。哦點點頭。「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我其實並不貧乏。」我的眼淚始終沒有流下來。

  「以後你會什麼都有,別擔心。」他說。

  「謝謝你。」

  勖存姿凝視我。「其實我一直希望有像你這樣的孩子。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你知道嗎?很有可能我已經愛上了你——」他輕輕擁抱我。

  我把頭埋在他胸前,那種大量的安全感傳入我心頭。

  我把手臂圍著他的腰,他既溫暖又強壯。

  「你見過聰恕?」他低聲問。

  「是,見過。」

  「他……一直是我心頭一塊大石。當聰慧嫁出去之後,再也不會有人關心他。」

  「他不是嬰兒了。」我說道,「他還有他母親。」

  「正是,正因他不是嬰兒,所以沒有人原諒他。」

  「你擔心他?」我問,「你擔心我嗎?」

  「是的,我擔心你。我擔心你會不聽話,擔心你會逃走,」他輕笑,「擔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來嗎?」我問。

  「聰恕有話跟我說。」他笑笑。

  「可是我馬上回倫敦,」我說,「你真的肯定這兩天沒有空?」

  「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他看看我說,「我不會放過你,你放心。」

  我忽然漲紅了臉。「笑話,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看著我,歎氣。「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是,喜寶,太過美麗,太過聰明。」

  我轉過頭去。這難道也是我的錯?過分的聰明,過分的敏感。我們出來孤身作戰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著尾巴頭會動」,懂鑒毛辨色,實在是很吃虧的,一股牛勁向前衝,撞死了也沒人同情,這年頭,誰會冒險得罪人教導人,教精了別人,他自己的女兒豈非餓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現在不一樣,現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說,「這幾天比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機會把你送到飛機場——聰慧他們開學,我也很少親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訕笑,「我自己提著大皮箱跑遍整個歐洲,誰來理我的死活,現在倒真變成香餑餑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臨出門時看到茶几上的藥瓶,他問:「安眠藥?」

  我點點頭。

  「到倫敦有司機接你。」存姿邊說著邊穿大衣。

  我在他身後幫他把大衣穿上,我問:「你不禁止我服藥?」

  他看我一眼。「嘴頭禁止有什麼用?當你自己覺得不需要服藥也可以睡得穩,你當然會得把藥戒掉。我不會單革嘴頭上為別人設想的。」他笑笑。

  「謝謝你。」我說。

  「當你覺得安全舒適的時候,藥瓶子會得飛出窗口,光是勸你,大概已經很多人做過,而且失敗。」

  他開門走了。

  只有勖存姿這樣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歎口氣。能夠做他的兒女是幸福,能夠嫁他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這樣子跟住他,也並不見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骯髒感覺漸漸消失,因為我開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當重大。

  他與聰恕的談判如何,我永遠不會知道,過了三天我就啟程往新加坡轉諧和號到倫敦。我發出一封信給母親。我在香港已經沒有家,命運的安排密不通風,我並沒有淪落香港。

  司機把我的行李提進去。我在新加坡候機室遇見宋家明。

  我向他點點頭。在很遠的一個位於坐下閱讀雜誌。

  宋卻緩緩地走過來,坐在我旁邊。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還有什麼話說?要與我鬥嘴,他也不見得會得討了好去。

  宋家明,我心裡說,放馬過來吧。

  他問:「在香港沒有看到聰慧?」聲音則還和善。

  「沒有。」我簡單地答,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書本。

  「這兩日勖家人仰馬翻。」他說。

  「是嗎?」我淡淡地反問,勖家塌了天又與我何關。

  「聰恕自殺。」

  我一怔。第一個感覺不是吃驚,而是好笑,我反問:「男人也自殺?為了什麼?」

  「姜小姐,你可謂鐵石心腸,受之無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為聰恕還要自殺,像我們這種階級的人,早就全該買條麻繩吊死——還在世上苦苦掙扎作甚?」

  宋家明說,「你這話說得並不是沒有道理——可是你不關心聰恕的死活?」

  我說:「他死不了。他怎麼死得?」

  「料事如神,姜小姐。」

  我說:「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殺——嚎陶痛哭一場,吞兩粒安眠藥,用刀片在手腕輕輕割一刀——」我笑出來,「我只以為有種女人才會那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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