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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我不相信在劍橋孵七年而不能認識一個理想的對象。

  第一年我是怎麼過的?靠韓國泰。

  韓的父親在倫敦芝勒街開餐館。去的次數多了以後,付現款漸漸為簽單子,這些單子終於神出鬼沒由韓國泰墊付。他對我很不錯,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個年輕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並不是太難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裡,LIMO的定義是司機座位與客人座位用玻璃隔開的汽車。我喜歡這個感覺,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暫時也可算過去了。

  車子到劍橋時是傍晚。

  那層房子無懈可擊的美麗,在「哈潑市場」雜誌常常可以看到這種屋宇的廣告。一輛小小的「贊臣希里」停在車房。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你穿九號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我為你選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討你歡喜。」

  我看著衣櫃裡掛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撥也沒撥動它們,我要學勖存姿,學他那種不在乎。所以笑說:「謝謝你,其實我只需要兩件毛衣與兩條牛仔褲已經足夠過一個學期。」

  我要開始對辛普森好一點兒。只有暴發戶才來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與她相敬如賓。

  我打開書房寫字檯的抽屜,第三格抽屜裡有整齊直版的英鎊。我的學費。我會將書單中所有的參考書都買下來。我將不會在大眾圖書館內出現,永遠不。

  我吁出一口氣。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藍白兩色,設備簡單而實際,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氣溫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樹葉已經飄落。

  我拉一拉喚女傭的絨帶,一分鐘後她進來報到:「是。」

  「我們這裡有無『拍瑪森』芝士,『普意費賽』白酒,還有無鹽白脫,法國麥包?」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她說:「小姐,十五分鐘之後我送上來。」她退出去。

  我覺得太快活,我只不過是一個廉價的年輕女人,金錢隨時可以給我帶來快樂。

  辛普森敲門,在門外說:「姜小姐,你有客人。」

  「誰?」我並沒有喚她進房,「那是誰?」

  「對不起,姜小姐,我無法擋她的駕,是勖聰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來。

  勖聰慧。

  「請她上來。」

  辛普森在外頭咳嗽一聲,「勖小姐說請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聰慧,她叫我下去。好一個聰慧。

  「好,我馬上下來。」

  我洗一把臉,脫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樓。

  聰慧在書房等我,聽見我腳步她轉過頭來。

  我把雙手插在褲袋裡,看著她,她也看著我。

  她轉過身去再度背著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過後園的玫瑰嗎?父親這麼多別墅,以這間的園子最美。」她悶悶地說。

  「哦。」我說,「是嗎?我沒留意。」

  「我不是開玩笑。我去過他多處的家。但沒想到各式各樣的女人中有你在內。」

  我笑笑。女傭在這個時候把我剛才要的食物送出來,白酒盛在水晶杯子裡,麥包擱銀盆中。

  聰慧看見說:「你容許我也大嚼一頓。」她跟女傭說:「拿些桃子來,或是草莓。」

  女傭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褲袋中。

  聰慧說:「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們一出外旅行便失蹤三兩年,後來我會發覺:咦,我爹這個情婦頂臉熟——不就是那些出國留學的女人嗎?哈哈哈。」

  我看著聰慧。我可是半點兒都不動氣。

  她大口喝著白酒,大口吃著芝士,一邊說下去:「那次回家坐飛機我不該坐二等,但是我覺得做學生應該有那麼樣樸素便那麼樣樸素——我後悔得很,如果我坐頭等,你便永遠見不到我,這件事便永遠不會發生。」

  我看著窗口。遠處在灰藍色的天空是聖三一堂的鐘樓。曾經一度我愧對聰慧,因為她是唯一沒有刻薄過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現在的愧意已得到補償,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並沒有指望聰慧會是一個聖人。從來不。

  過很久,我問:「你說完了吧?」

  聰慧放下瓶子,看著我,她答:「我說完了。」

  隔很久我問:「你猜今年幾時會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約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說。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須與愛人同往;像百慕達或是瑞士這種地方,必須與愛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現在什麼都有,就是沒愛人。」

  聰慧問:「我父親什麼時候來?」

  「我不知道。我到英國之後還沒有見過他。」

  「學校什麼時候開學?」聰慧問。

  「隔兩個星期。」我問,「你呢?」

  「我?我被開除了,考試沒合格。」聰慧答。

  「可以補考。」我說,「補考時他們會把試卷給你看。」

  「該補考的時候我在香港。」她說。

  我不出聲。她沒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興趣不一樣。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問。

  「當然。」我脫下遞過去。

  聰慧把戒指翻來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隻這樣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連芝麻綠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沒有苦苦哀求。機會沒有來到時只有靜候,跳也不管用。這樣方方的一塊石頭,我想:許多女人都夢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奧非莉亞臨死之前吟的詩?『我如何把我的真愛辨認——?』誰送最大的鑽石,誰就最愛你。」

  聰慧問:「你真的那麼想?」

  「真的。」我真的這麼想。

  「你認為我父親愛你?」聰慧問。

  「我不知道。」我說,「芸芸眾女當中,他至少選中了我。」

  「依此類推,這還不算最大的鑽石,」聰慧嘲弄地說,「因為我覺得你不過是他的玩物,將來自有真愛你的人買了更大的鑽石來朝見你。」

  我看看腕表。「聰慧,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當然,這裡是你的家,噢,我怎麼可以忘記這一點呢?」她站起來。

  「你知道嗎?我猜到你會那麼說。」我說,「一字不差,我知道你會那麼說。」

  「你是一個妓女!」聰慧說。她終於忍耐不住了。

  「當然,因為你父親是嫖客。再見!」

  我自顧自上樓。

  聰慧摔爛了茶几上的酒杯。我為什麼要擔心,她的父親自然會付錢再買新的。我在樓上的窗門看她駕車飛馳離開。

  勖家的人可輪流來這裡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開始,勖聰憩、勖聰恕、勖聰慧、方家愷、宋家明……他們都可以來。我為什麼要介意?他們越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鞏固。這點淺白的邏輯如果我不明白,我還在劍橋讀BAN?

  當然他們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誰沒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親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賺二千餘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聰慧,我與她對生活細節上的容忍力極端不同。

  我有時到附近公園兜圈子,在後園一面牆上練一小時網球。我井沒有意思讓韓國泰知道我已回到劍橋。我的一切已完全與他無關,我們在此處結束。

  過數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對於聰慧那日的行為表示歉意。每一個都知道我在這個地址。我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很好。

  聰慧態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變使我心安理得。開學的時候我拿著成疊的現款去交學費。

  只是到現在還沒見到勖存姿。

  他彷彿已經完全忘記我了。

  我覺得寂寞。走路的時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實並沒有朋友,因為不相信有朋友這回事。如果我與韓國泰先生只是朋友關係,他不會自動替我付賬單。如果朋友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幫助我,要他們做什麼?你不是想告訴我,一個「朋友」對著我唸唸有詞地安慰我十個小時,我的難題就會得到解決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時候帶我去看一場戲,吃一頓飯,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躍,不不,我慣於寂寞。

  放學回來寫功課,背書本,靜寂的屋子,只聽見女傭進出時漿熨得筆挺的制服「沙沙」作聲。

  絲絨大沙發是我盤踞之地,爐火熊熊,在案件與案件之間抬起頭來,分外溫馨,但是我始終未曾遇見勖存姿,他還沒有來。

  我忽然覺得可笑,我彷彿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中的一個,等待皇帝的駕幸。見他媽勖家的大頭鬼,當聰慧的態度來個這麼大轉變的時候,我就已經什麼也不欠他們了。總不見得我還要寫情書給老頭子:我想你,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一輩子沒有寫過情信。

  所以我沒有主動要求見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彷彿世界上根本沒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時午夜夢迴,連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見到韓國泰,他找到聖三一堂來。我在飯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對面:「小寶!」我抬起頭來,他的面色非常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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