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遞給我看。
裡面是他與師母合照。
早三十年,風華正茂的師母比國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著兩截泳衣,梳著馬尾巴,靠在一輛海鷗翼車門的保時捷車頭,而師父正坐駕駛位上。
我備受震驚,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盛老說:「總會過去的。」
從照片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公主與王子,而那時所流行的老練而精緻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沒有的。
「你以為我一生下來就是糟老頭子吧?」
我看著照片,開不了口。
「其實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粉團似的嬰兒。」
對那張照片,我真個兒愛不釋手。
「將來,你同國香,還不是會變成我們這樣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個式樣。」
「我絕非淨愛她的美色。」
「你們都這樣說,換了是個醜女,你會被她吸引?但稍後都表示不是好色之徒,唉。」
他伸手關掉電視機。
第八章
輕輕同我說:「怎麼吵起來的都忘了,白白分開這麼些年。」
一時我不知他說的是誰,要隔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
看樣子師傅全神浸在幸福海中,話題萬變不離其宗,總繞著他同師母兩人轉,來找聽眾的我,變為他的聽眾,他無暇理會他的徒兒了。
「現在拿棍子打我也不走。」他笑呵呵似一頑童。
我放下他,去求師母。
「替我找國香出來。」
師母輕輕說:「你知道我不能那樣做。」
我淒苦地看著師母。
「除非她自己樂意,自明,你想一想,這已不是強搶民女的時代。」
越是金科玉律越聽不進去。
「這是場疫症,你被暑氣沖了,過了立秋還有攝氏三十六度,不發昏才怪呢。」她語氣溫和。
真的,好端端靜坐都冒汗,襯衫背部胸前腋下都一片濕。
「我去找她。」
「自明自明,這麼多人安撫你,你都不聽?」
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老施已經回來,就躺在她左右,妒火如焚,坐立不安。
「真是熱。」
師母說:「脫下外套吧。」
我站起來,「看到你同師父,真是高興,在這愁苦的世界裡,總算有一絲安慰。」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
「千萬別上施家去,這城市雖有五百多萬人口,但行頭極窄,圈子極小,壞新聞一下子傳得你無法做人。自明,你懂嗎?」
「我不知道。」
「你是賭氣還是真糊塗了?」
「我不知道。」
真是熱。
大哥怎麼尚未回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林自亮在洞天福地之中,不知是否已與華山聖母產下麟兒,樂不思蜀,從此不回來。
自師母之幸福家庭出來,逛到林自亮的水晶店去。
經理見是我,慇勤招呼,以為巡撫大人駕到。
店堂四面全是玻璃,不知是誰設計的,站在店裡,一點遮攔蔭蔽也無,出售的禮品又全是透明水晶,冷艷孤傲地一件件在紫藍色水銀燈下閃爍,看在眼內,寂寞的人只有更寂寞。
經理問林自亮幾時回來。
我答:「他入贅女兒國做皇妃去了,不回來了,此刻正香湯沐浴,纏足穿耳孔,學習應有之禮儀。」
經理沒聽懂,嚇得睜大眼睛。
我把玩一串水晶珠子項鏈。
一位顧客進來,與我一照臉,是性感的蘇倩麗。
「你好嗎?」短短三個字內盡顯柔性銷魂之意。
「真巧。」
「巧什麼,我在玻璃那一頭看了你足足十分鐘才推門進來。」
我苦笑。
「林自明,你渾身發散著一種『要就要,不要拉倒』的質素,叫女人無法抗拒。」
我輕輕說:「你不應把男人當有趣的生活調劑品。」
她反問:「正確的態度應是什麼?」
我也答不上來,我們已失去原有的地位,因為不願意背起原有的責任。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遲疑,老實說,這位女阿飛膽大包天,真不知要玩什麼花樣。
我將雙手插袋中,不肯動。
蘇倩麗低下頭,「算了,」楚楚地,委屈地,「只有某女士才能叫你赴湯蹈火。」
這何嘗不是激將之計。
我說:「那地方,可是公眾場所?」
「是。」
「可有第三者四者在場?」
「有。」
再也想不到,蘇蘇把我帶到印度人的地頭去算命。
一位姓林珍的女士穿著翠綠色的沙厘服,用撲克牌替她算本月運程。
蘇蘇露出她純真的一面,嘴唇似孩子似渴望地微張著,聚精會神地希冀聽到好消息。
但不知為什麼,不是不喜歡她,不是不欣賞她,就是無法進一步拿她來代替盛國香。
林珍女士腕上戴著無數手鐲,金的銀的嵌七色寶石,動一動都發出清脆叮鈴之聲。
她抬起棕色的眼睛,看我一眼,一邊純熟地洗牌,一邊閒閒地說:「這位先生,心中時時刻刻掛住一個人。」
我一呆。
蘇蘇看著我。
她對蘇蘇說:「那人,不是你。」
這術士好像有一手。
她又說:「不過,這位先生,你不用再想念掛牽,那人,永遠不會屬於你。」
我並不信她,但不知怎地,像是無法忍耐不吉之預言,站起來就走。
林珍女士揚揚手,一陣錚錚響,隨即咭咭笑:「他像所有的人一樣,只愛聽好聽的話。」
蘇蘇沒有追上來留住我。
我同她說:「我們改天見。」
回到家,在林自亮房中翻他的記事簿,希望可以找到海倫的通訊號碼,同他說幾句話,散散悶。
遍尋不獲。
電話鈴響,急搶過去。
「喂。」
那邊不響。
「喂。」
卡嚓一聲掛線。
好,神秘電話。
好得不得了,稍用腦筋,即時知道這是誰,這是施秀升導演。
真好笑,兩個大男人,像初中女學生似玩起神秘電話這種把戲來。
電話鈴又響。
「你找誰?」
那邊又不出聲。
我冷笑,「明人不做暗事,你找誰?」
「嗒」一聲又掛上了。
不會是國香。也不是施峻與施峰。一定是施秀升,國香外出,他來查會不會是在我這裡,鬼鬼祟祟,像一個小女人。
一時間不知道林比施笨,還是施比林笨。只曉得,這個神秘人斷不會罷休。
果然,鈴又響了,我接過,鎮靜地說:「喂。」
也好,寂寞傷心的我有人陪著玩遊戲。
「林自明?」
「大哥!」
「比基尼之行無恙?」他不知道為弟的根本沒離開過家。
「你又在什麼地方?」
「紐約。」
「什麼時候回來?」
「看樣子還需要幾個禮拜,你那邊好吧,有空替我到店裡去打點打點。」
「林自明,我終於找到了幸福,早曉得陪公主讀書滋味無窮,我早來了。」
林自亮無恥地驕矜地展覽他的幸福。
粗人,只有粗人才會把喜怒哀樂毫無保留暴露人前。
只得酸溜溜說:「代問候海倫。」
「林自明,請匯款給我。」
「我會做。」
「祝你如我一般快樂。」
我多謝他的好心腸。
「這邊天氣不知多好,已經秋意盈盈,唉,真不想回來……」
「說完沒有?」老實不客氣地打斷他。
「咦,林自明,你心情不大美麗哇。」
真不知男人怎麼樣了,一個個幼稚瑣碎不堪,一點點小事樂得心花怒放,嘰嘰咕咕說個不停,一邊又神經兮兮笑幾聲,一下子又落在無底深淵中,自怨自艾,長嗟短歎,像戀愛中的少女。
原以為聽到林自亮的聲音會很高興。
「我明白了,你吃敗仗。」
「見面時再討論。」
「林自明——」
「我這就要出去,老兄,你放下話筒好不好?」
林自亮輕輕掛上電話。
我重重歎氣。
傍晚,師傅過來找我。
習慣了,心有默契,不再預先通知,找不到就當散步。在校園裡,多數騎腳踏車,後來取得獎學金,買了小轎車。
師傅上來按鈴,我還沒有掌燈。
他進來一看,大讚裝修美觀。
自然,這本來是林自亮的新房。
師傅選了張情侶沙發,一人霸佔,舒舒服服地攤開四肢,喝起咖啡來。
屋裡一有他,頓時溫暖熱鬧,他叫我週末去吃飯,國香替他洗塵,在師母處設家宴。
我心如刀割地問:「你家女婿自然在場?」
「還有外孫,」他心滿意足,「活著真是好。」
「週末我有事。」
「自明。」
「真的,一早約了人。」
師傅歎口氣,「記得當年在白賴宜學院,也不少女孩為你流過淚,也跑到我處來求我想辦法,任何代價,在所不計。看,六月債,還得快。」
「那時只覺得她們愚鈍不長進,十分討厭。」
「所以,瀟灑點。」
「做不到。」
師傅詫異地說:「這不像你,林自明,回家以後,你整個人變了。」
我不語。
「我們等你。」
以毒攻毒,師傅希望我對牢他們一家人嘻嘻哈哈,完了回家沒事人一樣。真可愛,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
「被你轟走的那些女孩子,不知比國香好多少。」
真的,一個個都把我當男人,我在場的時候,她們笑聲特別媚,語音特別嬌,姿態特別誘惑,使我充滿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