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香心虛地說:「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這是什麼話,她明明已經不愛他,卻還藕斷絲連,難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條方可分手?
我固執地說:「我不會與他共同擁有盛國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頭,只當是看書,但整本書倒頭放在她面前。
必須要逼她,否則以後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間,她一語不發,站起來跑掉。
沒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較狠了,為著爭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這樣。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蘇倩麗那樣的人以後看到我沒有機會再曖昧地笑。
國香一定要正式離開施氏。
施某的詭計我很懂得,他放她出來玩,玩膩了她會回去,她始終於心有愧,覺得他愛她,而我,從頭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時候,知難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會如斯大方。
國香又開門進來。
我轉頭看著她。
她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讓我們把話說清楚。」
國香言語上的表達能力並不十分好,我等她開口。
她坐下來,苦苦思索措辭,在腹中打一千次草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隔很久很久,她說:「真希望還是自由身。」
我聽了已經感動,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數,誰知她又說:「但是婚姻生活對我貢獻良多,我愛家庭。」
我心又涼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頰上,良久,放下手,又開門走掉。
無限的矛盾。
若干年前,盼望理想的結局是奢侈的,眾人不是不為安娜·卡列妮娜傾倒,但卻也不反對她撞火車自殺,畢竟不守婦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譴的,否則五綱倫常擺到什麼地方去;時代再進步,科學再發達,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結局,不管她作過多大的努力,不管她們有什麼苦衷,即使異性肯體諒她,其他女人可不肯。
難道國香也受這種觀念困惑。
像盛國香那樣的女性,應當知道她心裡要的是什麼。
門鈴連珠價響起來。
國香有鎖匙,還是別人。
階前站著施峰,比上次見她又長高了,再過三兩年,就能叫男孩子哭笑不得。
目前,她只能令我這樣。
她熟絡地走進來,像老朋友一樣,開啟冰箱,取冰水喝,挑張近窗的沙發坐下。
我問:「有什麼事?」
「你不守諾言。」
「施峰,我從未曾對你許下諾言。」
「你有。」她漲紅面孔。
「沒有。」
「你有,你應允不再約見我母親。」
「我從來沒有,小施峰,做人要公道一點兒。」
「但她與父親的確已和好如初,他們一起出去旅行一一」
「她一個人回家來,是不是,施峰,我與你同樣被動,同樣無奈。」
「不,是你不放過我母親!」
「這樣想會令你好過些?」
過一會兒她承認:「是。」
我問:「你與她談過話?」
「沒有。」
「母女之間無話不可說。」
「我怕媽要離開我們。」
「胡說,無論她同誰在一起,你們一定可以找到她,在她心中,你與施峻永遠排首位。」
施峰看到我瞳孔裡去,「真的?」
「你也知道這是真的。」
「她會與你逃走,我有一個同學的母親同別人私奔,十年也沒回來。」
「我不認為那是你的母親。」
我比施峰更擔心國香會撇下我。
孩子們還好,她們有她們的生活,前程在她們自己手中,像我,國香再扔我一次,連人帶骨散開來,皇帝所有的兵馬,也不能使我復元。
「如果你沒出現,我們家一定還是好好的。」
「我沒出現的時候,你母親快樂嗎?」
「她有工作,她有我門,當然快樂。」施峰悻悻地。
每個人都以他們的快樂為別人快樂。
「我父親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我怎麼會知道。」
「父親會不會不回來?」她提高聲音。
「他一定會回來。」
悄悄離去的永遠是情人,不是正式配偶。
「有一次父親走了近半年。」施峰衝口而出。
我轉過頭來,表面上不露出好奇,「大人要出外工作。」
「不,不是工作。」
我噤聲,不能騙孩子說話,太不道德。
「他同蘇倩麗出去住了六個月。」
這句話像一把鎖匙,開啟了秘密之門。
「所以你害怕。」
「是。」
「那是幾時的事?」
「三年前,母親當時在澳大利亞。」
她真是個敏感的孩子,一一看在眼內,一一記在心中。
「母親知道嗎?」
「應當知道。」
「但她一直若無其事?」
施峰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他們關係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幾乎要跑到山頂去唱歌。
但心底深處也暗暗失望,這無異使我的魅力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什麼,一切不是為著我?
「同學與我說,開頭的時候,他們輪流出走,終於弄到一個也不回家為止。」
真沒想到孩子們會談論這種問題。
「然後父親身邊有不同的阿姨,母親又把許多叔叔介紹給他們,他們做不做功課都可以,看電視可以看到凌晨,隨便叫朋友回去過夜,袋中有許多零錢。」
「聽上去也沒有什麼不妥。」
施峰說:「終究那一日來臨,我同施峻也會習慣,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時她常跟了父親去蘇倩麗家。」
這樣說來,也是很公開的了,國香不會不知道。
「你知道蘇倩麗是誰?」
「嗯,啊,知道。」
「她長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過不能同你母親比。」
「同你說話真好,可惜我們不是朋友。」
國香會不會意圖報復——
「你在想什麼?」
「施峰,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師母門口,我同她說:「只要你喜歡,隨時來找我。」
她還是那句老話:「可惜我們不是朋友。」
我沒有進去,打道回府。
撥電話給國香,那邊接聽的卻是男聲:「喂。」
他回來了。
一時毫無心理準備,失手掛斷電話。
他回來了。
當然他可以回來,這根本是他的家,門口貼著施宅兩字,國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峰是他的骨肉,當然他應該在家中出現,光明正大伸手去接聽電話。
我有什麼理由覺得突兀?
我才是闖入私家重地的那個人,竟惡人先告狀,先訴起苦來,博取讀者同情。
我想再撥一次電話,希望這次來聽的是國香。
手幾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縮回來,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終於狂叫一聲,把電話掃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門,直跑到師母家去。
發瘋似用拳頭捶門,屋內有人出來啟門,緊緊抓住我拳頭,停睛一看——
「師父!」
盛教授回來了。
「師父。」陡見親人,悲從中來。
他搭住我肩膀,「噓,噓,我都知道,我都明白,進來坐著慢慢說與我聽。」
我也已筋疲力盡,只覺天底下沒有親人,也沒有肯為我說一句話的人,看見師傅,猶如留堂的小學生看到家長來接,所有悲憤如瀑布般瀉出,無法抑止。
盛師母說:「你們倆慢慢說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來也不告訴我。」
他訕訕地,「臨時決定的,剛想知會你。」
「你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邊。」
「是,」他承認,「老來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運氣真好,師母這些年來,都沒有別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麼不對?」
他是我師傅我不敢宣之於口。
男人老了還有什麼功用,又窮又驢,誰家的性感女郎還會跑來引誘他不成。退休之前,說不定還有不長進的女學生為分數上門,告老後還不是一個人自說自話,有這麼理想的結局,算是十分完滿的了。
「這次來,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兩天,已經渾身光鮮,精神抖擻。小鎮生活,十分坑人。」
「其實我們倆,早就好回來了。」我苦澀地檢討。
盛老咳嗽一聲,這是納入正題的通知。
「才半個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責怪我。
問你的令千金。
「問你自己,搞什麼鬼,不是說是白賴宜學院的風流才子嗎?」
真的,他們確給過我那樣的暱稱,我都忘了。
「二十五歲就拿博士學位,是我博學多才的得意門生,顛倒五大洲的女生,風頭奇勁,怎麼,水土不服,霸氣大受影響?」
「別說了別說了。」我叫出來。
迷茫地抬起頭,這個城市大過鬼魅,男人進得門來,個個自動氣餒,矮一大截,內功盡失,四肢酸軟,心裡明明白白,身子卻動彈不得,只會躺在蜘蛛網中聽由擺佈。
是怎麼一回事,是這炎熱的天氣作祟嗎,我們的意志力在哪裡,是聞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蠱?
「自明,恐怕我也幫不了你,這個女兒一向不跟我長大,況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樣,必須由你親自歷劫。」
盛老斟一杯酒給我。
小小的書房中有一部電視,在播放節目,稍微留意,是畫家德古寧的生平記錄片,他現在已經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們夫婦俊美得如童話中人。我默默觀看,不發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