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盛國香蹂躪我。
「她有無同你聯絡?」
我搖頭。
「她極愛孩子,要是她帶著她們出來,你能愛屋及烏?」
「我保證可以。」
「實踐又是另外一件事,況且,她們不一定接受你的好意。」
「這些都是老掉了牙的借口,」我大聲疾呼,「都不足以成為障礙。」
師父駭笑,雙眼充滿憐惜,同情我迷失本性。
師徒之間的話題似乎已盡。
我說:「除非親耳聽見她說不,但是她沒有,我仍有希望,我心甘情願地等她。」
師傅不悅,「浪費時間,別忘記你快將開學。」
「我樂意給她時間想清楚。」
師傅細細端詳我,「告訴我,搶奪真的夠刺激?」
「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
他告辭。
師傅一出門,我就決定週末去赴鴻門宴,再不找個機會見一見國香,真會瘋掉,再痛苦的情況下也要把握機會。
事前做足門面功夫,打扮得整整齊齊,無懈可擊,務必在外型上戰勝施秀升。
又故意早到二十分鐘,摸熟環境,以便作出一副悠然之狀。
來開門的是施峰,淡淡一聲招呼。
唉,還記得我,算是不容易。
她說:「我不曉得你是公公的學生。」
「你還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告訴你。」
我四處張望。
施峰看穿我的心,「爸爸跟媽媽一會兒才來。」
小女孩都欺侮我。
「你身上這條裙子真不賴。」我由衷稱讚。
「為公公才穿的。」
雖是裙子,款式仍然非常陽剛,雪白裙身,海軍領,滾細細藍邊,襯得施峰唇紅齒白。
「施峰,你應當多穿女性化衣裳。」
她冷笑,雙眼斜斜睨著我。
師母捧出茶點,「你來了,施峻才問你呢,她要聽故事。」
「小人兒呢?」
「睡著了。」
施峰十分不滿,「也不小了,足七歲的人,除了吃就是睡,天塌下來,敵人在面前還不知道。」說到敵人兩字,矛頭直指我身上,劍氣逼人。
我甚為惱怒,又不能發作。
師母說:「自明,汗衫都濕透了,寬一寬外套。」
我喝口冰水,到書房去,看到施峻睡沙發上,像只小豬。不管她們醒著的時候有多精靈,一進入夢鄉,不過是這個樣子。
我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男人比女人,更喜歡孩子。
施峰跟進來,她就是不放心我。
我輕輕跟她說:「要是你願意,同時也可以做我的孩子。」
她鐵青著面孔,斬釘截鐵說:「你休想。」
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我被她的愚忠激發出無限怒意,下流地恐嚇她:「那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永遠不見你的母親。」
施峰眼睛露出恐懼的神情,仍然堅撐著:「你這個假設再荒謬沒有,永遠不會發生。」一轉頭走開。
我深深後悔,說話似利刀不打緊,找個橡皮對象就不傷天害理,但施峰還是孩子,她傷害我,我應默默流淚,不可反擊。
理論誰都懂得,實踐起來,不是那回事。
背後有聲音響起來,「你令施峰十分不安。」
我轉過臉去,國香不知幾時已站在門框處。
我再也沒有言語,眼神像是在荒漠中吃了十年苦,急急把她當作甘泉般汩汩吸收。
沒有人能瞭解我心中飢渴。
「你不應恐嚇她。」
我輕輕反問:「恐嚇,抑或是預言?」
國香的身軀一震,本來貼在牆上,漸漸脫力,慢慢往下滑,終於坐在門邊。
我繼而問:「施秀升呢?」
「他有事缺席。」
他沒有面對事實的勇氣。
但再想一想,不,他根本不要親眼看到,他要下台就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國香坐在地上,似個彷徨的孩子。
我伸出手來,想擁抱她,施峰又走了進來。
我的動作僵住。
施峰與母親說:「叫他走,叫他以後不要再來騷擾我們。」
但已經來不及了,施峰已長得高大秀麗,早懂得照顧自己,說這樣的話,已沒有震撼感,只覺自私霸道。
施峰知道大勢已去,想去搖醒施峻,被我阻止。
她說:「母親,我會把整件事告訴父親。」
我說:「沒有用,他准說你想像力太豐富。」
施峰大眼中充滿淚水。
「對不起。」我走過去。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咬下去,我痛得大叫,本能地甩開她,施峰撞向床上,壓醒施峻,施峻嚇得哭起來,我看看自己的手臂,鮮血淋漓,嚇呆了走進來的師父師母。
施峰一聲不響地拉著她母親要走,師母急問:「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場面悲壯,大哭小號,非常戲劇化,紙包不住火,非要鬧成這樣不可。
師父用碘酒為我傷口消毒止血,一陣麻辣的激痛,令我呻吟。
國香說:「我同你去看醫生。」
護士小姐笑嘻嘻地看看國香,看看我,不言語。
國香疲倦地說:「要是你大哥在,又會與我算帳。」
我看看那新月形的傷口,細細牙齒印一顆一顆,排列整齊,犬齒位置特別尖及深,小小兩個洞,縫了兩針,看樣子一輩子留痕。
也罷,等施峰真正長大,給她看,也給她的伴侶看。
當下我說:「再苦,也沒奈何。」
「我不住使你受傷……」
「皮肉之苦,倒還是其次。」
「你看你還是這麼滑稽不羈。」
我把國香送回師父家。
「我不進去了,怕施峰反應過激。」
誰知師母開門出來,「施秀升已接了她們回家。」
國香看住她母親,「媽媽,我一敗塗地。」
老好師母說:「做聖人是很難的,亦無此必要。」
我感動落淚。
師父指著我,「看,好好一個家,被你攪成這樣。」
國香萎靡地說:「實在不是他的錯。」
師父氣,「我不介紹你來,什麼事都沒有。」
師母按住他,「你以為他們不會自行介紹?要認識總會在一起。」
師父喃喃說:「宿命,前輩子已注定。」
我問:「施秀升反應如何?」
「施峰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
「他怎麼說?」
「真不由你不佩服他,他心平氣和說聲知道了,便靜靜帶孩子們回去了。」
許多妻子,對丈夫的外遇問題,都能運用涵養功夫來處理,小不忍則大亂。
施秀升耐力過人,深沉可怕。
「國香,」師母說,「你會失去施峰。」
國香看著窗外,「我早已失去她,她一生不會原諒我。」
我心中無限難過。
人類的快樂不能完全,是因為永遠要犧牲一樣來成全另一樣,故此貪婪的我們無論得到什麼,總是意猶未足。
我有不吉預兆。
我能否滿足國香?她拿那麼寶貴的母女之情來換取我倆相處,很可能永遠不會快活。
我僵住在那裡,此時此刻,手臂傷口刺痛,根本不算是一回事。
師母送我出來,搖搖頭說:「可憐的國香,她不能與女兒打仗,又不能與自己打仗。」
我握住她的手搖兩搖,「師母,我呢,你可同情我?」
「你,你自虐虐人。」
「太不公道了,我豈沒有付出。」
「但是,自明,你絲毫沒有企圖控制一下。」
「如果那是錯,讓我錯,我想都沒想到過要逃避,我不後悔。」
「拿這種態度去打仗,國家一定強。」
「師母師母師母。」
「看見你這副模樣,也真怪不得國香。」
「我會默默地等。」
「默默?」
我知道師母會挖苦我,因為我沒有任何借口、苦衷及無奈,我坦蕩蕩地直認無恥荒淫,非要得到國香不可,絕不退縮。
這一戰快要分出勝負。
回到家中,決定約施秀升出來談判。
何必再拖下去,施峰已把真相告訴他。
這次撥電話,堂堂正正地說:「我是林自明。」
他先是一怔,然後客客氣氣問:「有什麼事?」
真正了不起,他倒來問我是什麼事。
「我們出來談談。」
施秀升不動聲色,「最近我比較忙,一切應酬都已謝絕,電話裡方不方便說?」
「我想不大好。」
「那麼可真要等到明年五月,我的期排得密密麻麻。」
他心平氣和,像是與人洽談生意一樣,我頓時落了下風。
「施峰都跟你說了吧?」
「父女自然天天說話,」他笑,「你指什麼?」
「佩服佩服。」
「我一向是好父親。」
這一次我輸得心服口服,施秀升確有過人之處,沒有人可以比他更忍辱負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但是,」我說,「恐怕等到明年五月,你後悔莫及。」
他靜了一會兒,以極平淡的語氣答:「年輕人只擔心來不及,我是中年人,想法不一樣,也許到明年五月,一切事情自然擺平,不勞你我費心。」
他這番話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誠懇地問:「你不怕失去?」
「怕,當然怕。」施秀升又笑,「但不是我的,終歸不是我的,你說是不是,啊對不起,工作人員正在我處開會,改天再聊吧。」
連消帶打,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投石問路,全得不到要領。
表面上,他似以不變應萬變,暗地裡,我相信他用盡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