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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羅倫斯洛說:「今時今日,生活艱難,如果有一個人,樂意並且有能力解決疑難雜病,當然受女性歡迎。」

  「那麼,到最後,她們又為什麼離開他?」

  羅倫斯笑了,這才是守丹真正要問的問題,這小傢伙,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聲東擊西,原來如此。

  他得想一想才回答:「問題解決之後,也許她們覺得付出的代價亦不少,因此終止合約。」

  「什麼代價?」

  「譬如說,我們最寶貴的時間。」

  守丹微微笑:「我的時間沒有更好的去路。」

  「那麼,也許,侯書苓這次真的找到了他理想的對象。」

  「心扉,但我不是他找到的,我是他父親物色的人,以前那兩位候太太,沁菲亞與張琦琦,也都是他父親替他挑選的嗎?每次結婚,他彷彿都迫不得已,並且要付出龐大的聘金,我深以為奇。」

  過著這樣奇異的生活,守丹卻仍有時間想念著於新生。

  「心扉,我已有多日沒見過於新生,不知他生活如何,明年他就要進大學,屆時,過去的人與事,在新學年新鮮的刺激下,一定慢慢淡卻,一如衣服上一個不顯眼的漬子,雖然當初,那斑點也曾使他煩惱過。」

  這些日子來,如果沒有心扉的信,以及能夠去信心扉處,心事不曉得向誰傾訴。

  「心扉,媽媽婚後,生活並不好過,那男人酒後嫌她囉嗦,伸手打她,眼睛腫如皮蛋,一臉瘀青,找羅倫斯洛求救,他問她想怎麼樣,她哭了,她想離婚,有些女子再婚相當幸福,她不同,她總是自尋煩惱。」

  招蓮娜只結了四個月的婚。

  離婚手續要待一年後才可以辦妥。

  羅倫斯洛痛恨那英國人,終於叫他好看。一日,乘他自酒吧出來,著人使他「摔了一跤」,跌斷他鼻骨,方才罷休。

  招蓮娜忽然老了下來,喝得更多,羅倫斯洛這樣形容她:「很少站著,總是斜斜躺沙發裡,雇著一個女孩子,成日替她拿這個取那個,極少起來,像是不願意知道天分日夜。」

  半夜起來,腳下一軟,頭撞在茶几上,昏迷不醒,被送到醫院。

  羅倫斯匆忙趕至,急急說:「守丹,且莫慌,我馬上帶你去看她。」

  守丹緩緩抬起頭來,淡淡說:「我正忙著。」

  羅倫斯連忙蹲下來,「守丹,到底是母親。」

  守丹笑笑,「家母在侯書苓合約上簽字那日已經去世。」

  羅倫斯歎息,「她的頭開了花,傷勢不輕。」

  「我不是醫生。」

  羅倫斯還待再說,守丹已經用遙控器開了音樂,聲音震天價響。

  羅倫斯指著她說:「你會後悔的!守丹。」

  守丹抬起頭來嫣然一笑,「我知道。」

  羅倫斯歎口氣說:「夫復何言。」

  招蓮娜自醫院出來後,正式露出老態,她不再打扮,原來抹掉濃妝,卸下誇張的衣飾,她也就是個小老太太。

  羅倫斯向守丹報告她的近況,守丹靜靜地聽,一聽完,往往即時轉變話題,羅倫斯識趣,以後很少提起她。

  「心扉,我們母與女、夫與妻、統統分開住,各有各的天地,也許會有人以為不正常,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名高大的少婦走在前面,後面跟著瘦削的老婦,抱著幼嬰,原來,那嬰兒是少婦的兒子,老婦是少婦的母親,她竟把母親當老工人來差遣,豈非比我們更畸形,但卻為一般人所接受,我越來越不明白世事。」

  「守丹,你肯定不欲與母親重修舊好?」

  「心扉,我非常肯定。」

  「守丹,那麼,你為何不住與我討論母女關係?」

  梁守丹與侯書苓的關係仍然維持在原階段,他接她出去吃飯,一個多小時內,他的目光從來不離開她,像是想仔仔細細看清楚她,於是守丹穿扮漂亮了,坐在那裡讓他研究。整個黃昏,就是兩回事,一個看,一個被看。

  只有守丹有那樣好的耐性,她比一般少女成熟,故此不介意重複又重複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又因為到底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計較。

  侯書苓很喜歡她,她也開始對侯書苓有好感。

  他說:「我父親想見你。」

  守丹問:「有什麼特別的事?」

  「他想知道,我們是否結婚。」

  守丹欠一欠身,十分詫異,侯老先生聽上去似移民局調查員,居然追究他們是否假結婚。

  守丹忍不住說:「我們是真的。」

  侯書苓笑笑,「在法律上的確是,他想知道我們是否有名無實,過的是否夫妻生活。」

  守丹答:「夫妻生活也有很多種。」

  「你不介意告訴他,我們很接近吧。」

  「那是事實。」

  「那很好,羅倫斯明日會帶你去見他。」

  「他的健康如何?」

  「他已是一個很老的老人。」

  守丹明白了。

  「守丹,」侯書苓按住她的手,「我很感激你幫我。」

  守丹很懂事,「你為我做的豈非更多。」

  「你是第一個那樣說的人。」

  呵,前兩任侯太太不懂得回報。

  「你有什麼需要,不妨跟我說。」

  守丹的嘴唇張了一張,終於沒說出來,「我什麼都有。」

  「心扉,我說謊,我並非什麼都有,沒有人可以什麼都有,尤其是我,除卻溫飽,什麼都沒有,連自尊都早已失去,侯書苓雖然待我不薄,我仍覺得自己像一隻小貓,有些主人,對寵物真好得不得了。」

  第二天,羅倫斯來接她,神情略見緊張。

  這人,什麼大場面沒見過,可見這次會面,非同小可。

  他模擬了許多問答,與守丹實習。

  「你同侯書苓,是否住在同一間屋子。」

  守丹答:「香島居是我們的家。」

  「他早餐吃什麼?」

  「愛費恩礦泉水。」

  「他幾點鐘休息?」

  「勻得出時間便眠一眠,一覺從不睡得超過三小時。」同嬰兒一樣。

  「有什麼特別習慣?」

  「床單睡過必換,有時一天換三四次,從不穿舊襪子,又只穿白襯衫。」

  「你愛他嗎?」

  守丹抗議,「我不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行,非答不可。」似試卷上那種佔四十分的題目。

  「是,我非常非常愛他,願意很快生兒育女。」講完之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羅倫斯呆呆地看著她,守丹不是一個愛笑的女孩子,他覺得很榮幸,不知恁地,她卻常常被他逗笑。

  羅倫斯洛覺得她的笑臉一如嬰兒般純潔,又似烏雲中忽然探出一絲陽光。

  笑半晌,守丹才繼續答問題:「書苓打算訓練我做他的助手,到公司去幫忙,公司經營些什麼業務?讓我看,我還沒有背熟,我的天,這麼一大疊,幸虧背慣功課。」

  梁守丹換上整齊的套裝去見侯老先生。

  他仍然躺在屏風裡邊。

  像是端詳了守丹良久,終於輕輕說:「難為你了。」

  守丹欠欠身,笑一笑。

  她一心以為侯老先生會接二連三發問,但是沒有,他只同侯書苓說:「把你媽媽那只指環拿出來。」

  侯書苓連忙答,「是。」

  老先生說:「守丹,很多人都想得到這只戒指呢。」

  侯書苓鄭重地把戒指交在守丹手中,守丹一看,不過是顆薄荷糖似綠寶石戒指,好看是很好看,對她來說,價值不大。

  守丹雖不動聲色,老先生隔著屏風也看出她心思,因解釋道:「連你手上那只紅寶石指環,這兩隻戒指皆屬於書苓母親所有。」

  守丹唯唯諾諾。

  「現在,」老先生說,「你是侯家的少奶奶了,你要替我看住書苓。」

  守丹笑笑,「是」。

  她拾起頭來,看住侯書苓,嫣然一笑。

  看在旁人眼內,也就似情深款款,老先生似乎相當滿意,輕聲說:「你們可以走了。」

  梁守丹憑一股天真竟然使老先生不再追究下去。

  侯書苓掏出手絹來印一印額角的汗。

  守丹溫和地說:「你真的敬畏他是不是?」

  侯書苓一怔,全世界,所有的人,包括羅倫斯洛在內,都以為他怕父親是惟恐繼承不到遺產,只有梁守丹看出他是敬重老人,不想老人失望。

  隔了半晌,他只能說:「守丹,你是聰明女。」

  守丹說:「他什麼問題都不提,我們的事,他大概全知道。」

  侯書苓深深歎息。

  守丹把兩隻戒指套在同一隻無名指上,一紅一綠,相映成趣,寶石大,手指幾乎不能拗曲。

  羅倫斯洛送她返家,看到她的手,大吃一驚。

  「你過了關。」

  「是,我很幸運。」

  他問守丹:「你知否這兩隻戒指代表什麼?」

  「一點頭緒也無。」

  「看你也不知道。」羅倫斯搖搖頭,「它們表示你能夠分到侯書苓四分之一財產。」

  守丹笑笑,「我不相信,他們做事,一定有附加條件。」

  「在你們兩人的孩子出生之後,你便可以享用這份財產。」

  守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似說,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守丹,我要是你,我就要求搬到香島居去與他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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