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丹不出聲。
「心扉,侯書苓永遠心事重重,陪伴他,並非樂事,有時候,吃一頓飯那兩小時,都好像永遠不會過去,度日如年,偷偷看一下鐘,分針秒針動都沒動,我才不要搬進香島居,現在我挺自由自在。」
「守丹,很多事都講緣分,聽其自然好了。」
「心扉,我根本不想佔有侯書苓四分之一財產,一個人,有個家,能夠溫飽,同時不必擔心下一餐自何處來,已經足夠,侯家全部家產也不能使父親再回來,或是令我們母女再度相愛。」
「守丹,我很高興我們始終是朋友,你一直向我證明,你天良未泯。」
守丹沒想到她母親會不請自來。
第七章
招蓮娜坐在女兒的書房內翻閱書信文件,做得起勁,索性脫了外套大施拳腳。
她找到一隻上鎖的盒子,打不開,正在用裁紙刀撬,守丹放學回來看見,一聲不響,先撥電話叫羅倫斯洛趕來,然後才走到她身後咳嗽一聲。
招蓬娜若無其事,放下盒子,拾起案頭上的信,「唷,沒想到你還在同這個筆友通信。」
守丹不出聲,自她手中取過心扉的信,還好,未被拆開。
「這是個什麼人,認識也有好幾年了吧,已有多久?起碼有五六年,瞧,我多關心你,無微不至。」
守丹靜靜看著她。
招蓮娜臉上的肉都浮了起來,原來的小小瓜子臉全部變形,若在街上看見她,守丹恐怕會認不出母親。她穿著小三號的衣裳,把身體勒成一截一截,這時她已經累了,倒在安樂椅上。
「我從來沒到過你家,」她咕噥,「做你傭人比做你母親好得多。」
守丹仍然不出聲。
「你別忘記,憑你自己,哪能做得成侯太太。」
守丹遠遠抱著手臂看住她。
招蓮娜忽然吃吃笑起來,「不過,侯書苓夫人並不易為,你現在明白了吧,他這個人——」
「蓮娜!」
就在這個時候,羅倫斯洛進去,打斷她那句話,「你怎麼來了?」他把她自沙發上夾起來往外走。
「我為什麼不能來,這是我女兒的家不是。」
羅倫斯不由分說把招蓮娜扯將出去。
守丹在母親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鼻端聞到一股異味,她一怔,忽然醒悟到,這騷臭來自她母親身上,大抵是酒喝得多了,混著汗,又懶得注意個人衛生之故。
守丹呆呆地看著窗外,陽光非常好,照得紗簾通透,守丹像是看到年輕的招蓮娜剛洗了頭,用大白毛巾裹著濕發,披著浴袍同女兒說:「丹丹,過來,與媽媽一起沐浴」,香嘖嘖的肥皂揉在身上,母女擁成一堆,父親進來看到了,笑得合不攏嘴來。
同一個招蓮娜。
守丹把臉埋在雙手裡。
羅倫斯洛進來問:「她說過些什麼?」
守丹抬起頭,「你把她怎麼了?」
「叫司機送她回家。」
守丹又說:「你怎麼不好好看住她。」
羅倫斯不出聲,聰明夥計從不與老闆辯駁。
守丹知道不能怪他:「她一來,我起碼老十年。」
羅倫斯賠笑,「這倒是不見得。」
守丹歎口氣,「叫人來清潔房間,以後不准開門給她。」
羅倫斯大聲唱喏,隔些時候,他又問:「令堂沒說什麼吧?」
守丹看著他,「你放心,她幾乎已是個廢人,沒有作為。」
羅倫斯訕訕地。
這個時候,守丹忽然轉過頭來,「阿洛,侯書苓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羅倫斯雙唇緊閉。
「心扉,我當然不會自他們嘴裡得到答案。」
「守丹,那麼,你恐怕要靜靜靠本身觀察行事。」
她唯一見到侯書苓的時候,不過是晚餐約會。
當然還有別的路數,不過守丹不屑去刺探。
一日下雨,她自服裝店試身出來,司機替她打著一把大大黑傘,正為她開車門,忽而聽得有人叫她:「守丹,守丹。」
守丹抬起頭,只見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自馬路另一邊奔過來。
她差些兒沒把他認出來,一停睛,終於看清楚了,原來是於新生,他長高了,也壯許多。
守丹稱呼他:「新生,是你。」
於新生咧開嘴笑,露出雪白牙齒,略帶靦腆,他說:「我剛回來,與爸媽在對面喝茶,隔著玻璃看到你。」
他停一停,「果然是你。」
守丹微微笑,隔一會兒才問:「你自什麼地方回來?」
「美國麻省,我去升學已有一年,一回來,便去國際學校找你,他們說你預科已經畢業,沒有你的新地址。」
守丹一直微笑。
雨下得急了,守丹的小腿被濺濕,老王一直持傘站在她身後。
於新生到這個時候才問:「生活好嗎?」
「托福,還不錯。」
他把手插在褲袋裡,笑著說:「守丹,你比什麼時候都漂亮。」
「謝謝你。」守丹看著足尖。
他們兩人又僵立一會兒,終於於新生說:「我要走了,爸媽在等我。」
他又奔回對面馬路去,在那邊,向守丹揮揮手,消失在人群中。
守丹卻一直站著不動,像是隔了很久,只聽見司機輕輕說:「太太該上車了。」
守丹這才上車去,脫下濡濕的鞋子。
她發覺水撥的聲音特別響,劃過來劃過去,忙碌不堪。
於新生並沒有把電話地址告訴她,不知恁地,她也無暇提及自己的新動向。
這次邂逅就這樣愉快地結束。
守丹的心輕輕牽動,新生真的長進了,看上去一表人才,穿粗布衣褲,也那麼好看。
車子駛到家門前停下,有一個人迎上來,她吃了一驚,侯書苓怎麼會上門來?
他站在門口等她,西裝肩膀上有斑斑雨漬,臉容仍然憔悴,卻添股特別氣質,他自己開跑車來,身邊不見羅倫斯洛。
守丹連忙下車迎上去,緊張地問:「有什麼要緊事?」
他看著她笑,「全沒有事。」
「啊?」守丹卻更緊張了。
他微笑,「我來看看你。」
守丹說:「請進來坐。」
「我有事,要趕回公司去。」
她只得陪他在門口站著。
侯書苓忽然說:「守丹,你長大了。」
守丹不知如何反應,只是笑。
「改天,」他說,「改天再來。」
他鑽進跑車,開動引擎,咆吼數聲,一下子去遠了。
守丹回到客廳,在花香中一直坐到黃昏,雨停了,才站起來,其間,只有女傭躡足替她添過兩次熱茶。
羅倫斯洛訝異地問她:「侯書苓來過?」
「他同你說的吧?」
「是,他說他來過,見你無聊,叫我替你找大學。」
「謝謝,我不是讀書材料。」
「出去溜溜也是好的,有利無弊。」
「他還說了些什麼?」
「就那麼多。」
「我還以為老先生不行了。」
「沒想到侯書苓會來看你。」
守丹忍不住笑了,「別忘記我同他有特殊關係。」
羅倫斯挺惋惜,「守丹,你不懂把握機會。」
守丹笑得前仰後合,過一會兒才說:「阿洛,這裡沒你的事了。」
她回到書房去寫信。
「心扉,儘管那麼多人為我著急,我卻沒有為自己擔心,不懂得盤算,是我們母女的致命傷,待人老珠黃,怕要叫苦連天,人的運氣在這個階段是看不清楚的,父親在生之時,誰會想到母親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寫完之後,守丹鬆一口氣,她把信紙折好,收入信封,貼上郵票,寄出去中央郵箱一○○號。
第二天,守丹一早出發到工業區去。
老王好心地叮囑:「太太,走好,這邊的路多貨車。」
守丹找到那間工業大廈,乘電梯到十四樓,看見宇宙製衣的招牌,推開玻璃門說:「我找張琦琦女士。」
立刻有人替她去報訊。
過一會兒,濃眉大眼打扮時髦的張琦琦走出來,看到梁守丹,倒是一呆,經過鄭重考慮,她才笑說:「喲,是什麼風把你吹來。」
守丹朝她點點頭。
「進來坐,地方淺窄,請多多包涵。」一邊喚人斟茶,又說,「我有客,別接電話進來。」
看得出她打理的是一爿中小型廠,即使有人出本,她也下了不少心血,守丹倒開始尊敬她。
「亂得一塌糊塗,」張琦琦推開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樣版,然後全神貫注地問:「有何貴幹?」
守丹只是笑。
「我路過。」
張琦琦怎麼會相信,「忙起來這裡一天工作十八小時。」
「那多好。」守丹是真心的。
「粱小姐,」張琦琦苦笑,「連續幾個星期睡眠不足,意志力立刻崩潰,腰酸背痛、皮膚粗糙、胃口全失,也就是非人生活。」
「可是,」守丹說,「到底被你做出成績來,多開心。」
張琦琦不由得重新估計守丹,笑了,「有什麼事,說吧,我不是外人。」
守丹答:「我見有空便來看看你。」
張琦琦不語,走到傳真機前看有什麼訊息,半晌轉過頭來說:「這爿廠要擴充了,由侯家注資。」
守丹抬起眉毛。
張琦琦的聲音很溫和,「你雖年輕,人卻聰明,是個明白人,侯書苓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講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