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祖斐幾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懷剛不是中文作家。
他跟祖斐說:「與我一起特派在這裡工作的一組人,包括程教授在內,我想介紹給你認識。」
祖斐立刻說:「這是我的榮幸。」
「那我去安排。」
「你們一共幾個人出來工作。」
「連他們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
「那已經是一個研究所了。」
「可不是。」靳懷剛笑。
「就像我們公司一樣,同事間亦師亦友,感情很好。」
「我與程教授夫婦特別談得來。」
「程家有孩子嗎?」
「女兒帶了來,兒子太小,留老家讓長輩照顧。」
祖斐聽著這種家常瑣事,居然感到興趣,可見談話內容並不重要,什麼人說那番話才是正經。
開頭的幾天,祖斐不習慣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勞而活,白浪費了光陰。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經鬆弛下來,難以想像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齊了八時半坐在辦公室。
這幾日到了十一點她還在唉聲歎氣打呵欠,可見由儉入奢最最容易不過。
她羨慕靳懷剛的自由工作,沒有固定辦公時間,不必搞人事關係,按著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去即可。
靳懷剛笑:「也不是這麼簡單的。」
能夠出門的時候,祖斐就做了他的客人。
車子駛往郊外,一列住宅區十來間平房,前後花園,十分清雅。
祖斐也有朋友喜歡住郊區,環境不過爾爾,交通上的煩惱抵不過略為新鮮的空氣。但這次祖斐一下車就覺得不一樣,這個角落與眾不同。
初夏的明媚在此間盡顯顏色,簡單似小學課本上形容的一般:烏語花香,薰風微送。
祖斐迷惑地轉一個身,看著一群不知名的藍色小鳥在樹梢掠過。
只聽得靳懷剛說:「這是我們的宿舍,那邊是辦公室與實驗室。」他指一指山坡另一邊。
祖斐深呼吸一下,只覺心胸舒暢,許久沒有如此開懷。
靳懷剛把她帶到第四間平房,「我的家。」
祖斐呆住,屋子外型很普通,但前院種滿各類白色的花,有大有小,有些攀籐,有些附牆壁上,引得蜜蜂嗡嗡飛舞,城市人早與大自然脫節,祖斐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她像是踏進狄斯尼樂園其中一個機關。
她的心境忽而寧靜下來,說不出的舒服。
「喜歡嗎?」靳懷剛微笑問。
祖斐脫口而出:「《桃花源記》。」
「什麼?」
祖斐不信他不知這個典故,剛欲發問,被一陣鈴聲擾亂。
有兩個孩子騎著腳踏車過來,一邊按著鈴叫靳叔叔。
腳踏車駛近,孩子跳下來,祖斐看到把手上那隻銀鈴有英雄牌字樣,不禁大樂,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有過同樣的玩意兒。
孩子們糾纏一會兒離去,祖斐已愛上這自成一角的小鎮。
「後園種蔬果,過來看。」
祖斐受不了這樣的引誘,立刻跟過去。
隔壁人家在後園晾出雪白的床單,在微風中鼓蓬,襯得天空更藍,草地更綠,
祖斐停住腳步。
慢著,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像外國小城住宅的後園?不不不,寧靜與呆滯有很大很大的分別。
祖斐剛在思索恰當的形容詞,聽到有人叫靳懷剛。
「程太太,」靳懷剛連忙介紹,「這是我提過的方祖斐。」
祖斐連忙恭敬地叫一聲:「程太太。」
她沒有得到回音。
程太太錯愕地看著她,隔了一會兒,才定下神來,友善地笑一笑,「方小姐,懷剛不只提過你一次了。」
祖斐只是笑。
雖然她對程太太剛才的態度有點納罕,但自心裡喜歡她,程太太端莊和藹漂亮,又有一股親切穩重。
「懷剛,教授有話跟你說。」
「我一會兒過來。」
靳懷剛挽起祖斐的手臂,領她繼續參觀。
小小的果園井井有條,祖斐住院的時候已經吃過靳懷剛做的水果沙律,只見他拿著一隻玻璃盤,這裡采一點,那裡采一點,一下子滿滿一盤胭脂色的莓子,大大小小,一時叫不出名字來,祖斐已忍不住要染指。
她取笑他,「你根本毋需上街買菜,反正吃素。」
靳懷剛說:「給你猜中了。」
室內光線很好,陳設極之簡單,一套寬大的沙發,兩隻茶几,祖斐也不同他客氣,舒服地對著長窗坐下,只覺室外綠蔭直映入室內,非常舒服。
靳懷剛斟出葡萄酒來。
祖斐忍不住問:「那一日,貿貿然,何故請我喝酒?」
靳懷剛想一想說:「那日我就坐在你隔壁一桌,見你情緒低落,想給你一點鼓舞。」
祖斐微笑,「那瓶酒雖也不錯,與你的秘釀相比,可還差一大截。」
靳懷剛與她碰杯,祖斐不禁吟道:「此酒只應天上有。」
他洗淨了水果,放在祖斐面前。
自從認識第一天以來,他就待祖斐如上賓,處處照顧祖斐的需要,自發自覺自動看護她,令她高興是他至大的任務。
祖斐低落的自信及情緒因此節節上升。
祖斐剛要說話,聽到一聲咳嗽,只見靳懷剛站起來。
自長窗進來的是一位中年人,兩鬢微白,氣宇軒昂,祖斐暗暗稱奇,這是怎麼一回事,靳懷剛的朋友,居然個個人才出眾,可能不是巧合,也許經過嚴格挑選,才派出國服務,無巧不成書,又都是華裔,真值得興奮。
只見中年人向祖斐欠欠身,「我是程作則。」
「程教授。」
他立即抗議,「叫老程得了。」
祖斐笑,「豈敢豈敢。」
程作則和煦地打量祖斐,輕輕說:「怪不得,懷剛。」
祖斐問:「啊?」
程作則呵呵笑,「懷剛你好好招呼祖斐。」
只見靳懷剛暗暗鬆了一口氣。
祖斐都看在眼內。
父母不在本市,教授兼上司也算得是長輩,讓他過目,祖斐就過了關。
看樣子程教授不反對他倆來往。
沒想到靳懷剛還有老派作風,祖斐覺得溫馨。
在這上下,靳懷剛無論做些什麼,祖斐都覺可愛。
祖斐無法控制喜孜孜心念。
「我還有點事,」程作則站起來,「懷剛,你到處同祖斐逛逛,免她生悶。」
「自然。」
他送程氏出去。
祖斐一個人坐在客廳裡。
她沒聽到程教授輕輕責備學生:「你怎麼把她帶迸這裡來。」
懷剛低下頭。
程氏歎口氣,「也真難說。」
懷剛仍然沉默。
「生活確是寂寞。」
「不,」懷剛開口,「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祖斐實在是個好女子。」
「你知道上頭不會批准。」
靳懷剛倔強地說:「總會有例外。」
「懷剛,我可以老實同你說,這是沒有可能的。」
懷剛默然。
「你連我這一關都過不了。」程作則老實不客氣地說。
「教授——」
「不過既然把她帶來了,讓我們做個好主人,別叫她起疑心,懷剛,過了今天,你得設法疏遠她。」
靳懷剛黯然。
程作則歎口氣,推開門,出去。
一方面祖斐也懷心事。
她坐在沙發上沒有轉換過姿勢,一直忐忑地想,會不會就是他呢,會不會就是靳懷剛?
她內心有點痛苦,沒想過到今日還要經歷這樣可怕的考驗,越是渴望,越是逼切,精神也愈加緊張。
她站起來,深深吸一口氣,走到窗口,攀籐的枝葉差些沒探進窗來,籐上結著小小厚肉,形狀可愛的纍纍白花,祖斐伸手把它捧到鼻端,嗅兩下,陶醉地鬆弛下來。
何必把煩惱與私慾帶到這裡來,且享受了再說。
祖斐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
她對靳懷剛說:「程氏夫婦真是一對璧人。」
懷剛點點頭,「程教授的學術成就是公認的。」
祖斐不由得怪自己孤陋寡聞,「他做哪方面的研究?」
「生物。」
祖斐訝異,「那同文藝創作有什麼關係?」
「他是我們這裡的總帥,凡是參加這一次研究工作的成員,不論哪一行哪一業,都可以說是他的學生,自願同來的,還有機械工程人員及園藝專家。」
祖斐覺得他們的計劃龐大,其中也許包含不少機密,況且,說給她聽,她也不會明白。
「你喜歡我們這裡?」
祖斐肯定地點點頭。
靳懷剛很高興,「對這環境,我們是花了點心血的。」
祖斐說:「可見上頭想你們好好工作。」
「是/
祖斐問:「你不讓我參觀你的書房?」
「我的工作間非常簡陋。」
祖斐笑,他老是這樣謙遜。
「來/
靳懷剛帶她到書房。
出乎祖斐意料之外,書房裡一本書都沒有,寬大、空曠,光線柔和,一張大大的桌子,幾張椅子,更像一間會議室。
唯一不同的是,書桌對面一隻高大的架子上,放著數具電腦及其附件。
「你在這裡寫作?」
「天天工作五小時以上。」
「為什麼沒有紙筆?」
「都記錄在電腦裡。」
「中文還是外文?」
「外文。」
祖斐早已猜到。
「方便的時候,讓我看看你寫些什麼。」
靳懷剛只是笑,他似乎沒有見人送書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