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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祖斐收拾雜物,一部計程車,回了家。

  這樣磊落以及懂得照顧自己,想來是有一點點淒涼的。

  祖斐最羨慕那仲長得漂亮的太太,稍微碰到麻煩,便扭著丈夫啾啾啾地訴說不停,嬌嗲十分……環境並沒有如此造就她。

  不過一進家門,祖斐也就滿足了,一室陽光,窗明几淨,女傭並無偷工減料,迎上來問要不要喝雞湯,現燉了在那裡。

  第三章

  祖斐癱在沙發上,這幾年為工作雖然似一隻大猢猻滿山跑,到底也換回若干酬勞。

  她賺取得自己的窩。

  屋裡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來了,祖斐把那盆鈴蘭小心翼翼捧出,猶疑起來,應該放在什麼地方,它受不受陽光?愛惜地擱在茶几上,花莖上還有十來個嘟嚕,過兩日都會開出來。

  打點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個頭。

  裹毛巾的時候著實吁出一口氣,只覺輕鬆,大量灑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廳。

  喝一口雞湯,祖斐自覺與新人一樣。

  傭人進來報告:「小姐,有人送花上來。」

  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

  她忙親自啟門,果然是他,手裡捧著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潔白如雪,香氣撲鼻,形狀如一支支喇叭。

  祖斐伸手接過,迎他進屋,「歡迎歡迎。」

  靳懷剛永遠精神奕奕,神清氣朗。女傭斟茶給他,他都覺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謝。

  祖斐問:「要不要喝碗湯?」

  他看一看,只說:「我是素食者。」

  啊,祖斐想,難道這股與眾不同的氣質就由此而來?

  她笑說:「你的花都栽在盆裡。」

  靳懷剛答:「切割下來,就失去生命。」

  祖斐覺得他有趣,頗為執著某一類事,可見藝術家自成一國,有他們的脾氣,靳氏也不例外。

  很明顯,靳懷剛尊重熱愛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呵護。

  當下他笑說,「在家千日好。」

  「真的,越來越怕出差,越來越怕旅行。」

  這話彷彿說到他心坎裡去,馬上有反應:「我也是。」

  祖斐問:「莫非你到本市來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種?」

  他點點頭。

  「你沒有家庭吧?」

  「我單身。」

  祖斐放下一顆心,忍都忍不住,雙手抱著膝頭,笑吟吟,「一個人比較容易習慣新地方,靳先生沒回來有多久了?」

  靳懷剛說:「我還是第一次來。」

  原來在外國出生,是第二代僑民。

  「要在我們這裡逗留一段日子吧?」

  「兩年合同。」

  看樣子他不似用中文寫作,難怪沈培說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

  祖斐不好意思再三發問。

  他卻說:「這個綠茶很好。」

  口氣像外國人,也難怪。

  「你覺得我們這裡如何?」

  靳懷剛看祖斐一眼,欲語還休,顯然沒有太多好評。

  祖斐忽然維護起本家來,「你若自鄉鎮來,當然嫌這裡擠。」

  不料靳懷剛眨眨眼,承認:「我確是鄉下人,平日愛種花養魚。」

  祖斐只得笑了。

  「幾時請你到舍下便飯。」

  「還有沒有先頭那樣的葡萄酒?」

  「有。」

  「一言為定/

  「你休息吧。」

  祖斐送他出去,經過走廊電話機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

  靳懷剛說:「我以為你早已丟掉。」非常驚喜。

  祖斐只是笑。

  「為什麼不撥電話給我?」

  祖斐說:「只怕冒昧。」

  靳懷剛溫柔地看著她,「你們之中,你是內向的一個。」

  祖斐一時沒有聽懂。

  也不是第一次了,靳懷剛說的話,要費一陣思量才可以瞭解,這,也許亦是文人的特色。

  他在大門前遲疑一陣,祖斐耐心等他有什麼話要說,但沒有,他離去。

  祖斐回到沙發上,擁住一隻座墊,看著盛放的花出神。

  門鈴復響,祖斐抬起頭來。他忘了什麼?連忙站起。

  進門來的卻是鄭博文先生。

  祖斐連想都沒有想,即刻坐下,恕不熱烈招待。

  鄭博文一路揮著手一路說:「祖斐,唱盤怎麼可以放在陽光下,果然不出所料,崩潰下來,我一看就知道不對勁,還有,我找不到遙控器。」

  他一屁股坐在祖斐對面,熟絡得……也就是像祖斐的前任未婚夫。

  祖斐驚奇地看著他,要責人,不如責己。

  就是這個人,就是他?不可思議,竟同這樣的一個人訂了婚,還差點去領取婚姻牌照。

  鄭博文心情甚佳,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麼,輕輕晃動其中一條腿,等祖斐給他答案。

  祖斐細細打量他,原來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

  鄭博文被祖斐瞪著看,喜不自禁。他一向認為自己活潑、時髦、能幹、能做能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文憑、家庭、品味,他全有,難怪分了手,方祖斐還那麼欣賞他,目光離不開他。

  鄭博文當然不曉得祖斐心裡在怪叫:這麼膚淺,這麼輕佻,如此自私虛榮,相由心生,引致外形浮躁、動作猥瑣。

  幸虧,幸虧解除了婚約,祖斐額角冒出汗來。

  太驚險了。

  鄭博文見祖斐出神,更加沾沾自喜,作一個瀟灑的手勢,「祖斐,那只遙控器呢?」

  「啊,我去拿。」

  祖斐在書房找到它,取出給鄭博文。

  老鄭正伸手去掐花。

  祖斐大叫:「住手!」

  鄭博文愕然抬頭縮手。

  祖斐厭惡地喝問:「你想幹什麼?」

  鄭博文不悅,「我見這花好看,想摘一朵別襟上。」

  「花是給你裝飾西裝領子的嗎?」

  「喂,一朵花而已,有什麼大不了?」

  祖斐不想與他多說,兩個人的價值觀念,相差十萬八千個光年,她大步踏到門口,拉開門,把遙控器塞進他口袋,說:「再見。」她把他推出去。

  鄭博文只覺一陣涼風,大門已經關上,顏面無存。

  他僵了一會兒,搜索枯腸,終於悟到真理,「女人。」他說。

  下了台階,他離去,發誓以後不上方家的門。

  鄭博文走了以後,祖斐也不知為什麼發那麼大脾氣。

  是為了在他身上白白浪費寶貴的歲月而憤怒吧?

  她檢查過花朵,已經被鄭博文掐了指甲印在莖上,益發生氣。

  客似雲來。

  沈培一疊聲道歉,放下公事包與手袋,立刻問:「這是什麼花?」

  「我也不知道。」祖斐很困惑。

  沈培深呼吸,「香氣令人精神一振,咦,似乎有藥療作用,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花。」

  平時收的花,不外是玫瑰丁香之類。

  「有點薄荷味,你發覺沒有,使空氣清新。」

  祖斐點點頭。

  「那位靳先生在什麼地方找來各種奇花異卉?」沈培詫異。

  祖斐沒有答案。

  「看樣子追求術也日新月異,婚後沒有出來走,我落伍了。」

  祖斐顧左右說:「你看我,恢復得多快。」

  沈培端詳她,「是,氣色同好人一樣,人逢喜事,果然不同。」

  「你說什麼?」

  「人總得有個可靠的伴侶,咱們不愁穿不愁吃,最怕落單。」

  「我明白了。」

  「我說話可像個老太太?」

  「不要緊,我耳朵很舒服。」

  「那兩位從頭到尾沒來看你?」

  「我給你去斟杯茶。」

  沈培鑒顏辨色,不再問下去。

  她希望祖斐這次可以爭口氣。

  她放下杯子,「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如果悶,打電話到公司來。」

  祖斐知道她時間緊湊,一檔接一檔。

  「那一大包小說足夠你看一個星期。」

  「謝謝你。」

  沈培一陣風似吹走。

  祖斐默默在露台坐一會兒,天色也就暗下來。

  女傭一走,屋裡只剩她一個人。

  隔很久很久,她都沒有去開燈,想找靳懷剛談談,又覺得過分,數小時之前,他才來過。

  百無聊賴,回到房間,也就胡亂睡下。

  祖斐想把真相告訴靳懷剛,對將來毫無牽涉的事可以讓它永遠埋藏,但這次手術對未來歲月有太大的影響。

  怎麼開口?

  現階段還嫌早一點,十劃沒有一撇,就討論生育問題,嚇死人。

  骨子裡,祖斐是個老式人。

  那盆雪白的喇叭花在晚上越發馥郁,香氣直透進房去,使祖斐眼目清涼,心曠神怡,公寓中空氣如經過濾,清如水晶。

  祖斐再見到靳懷剛,立即問:「這花叫什麼,實在可愛。」

  靳懷剛但笑不語。

  「是你種植的?」

  他點點頭,「適合此處土壤生長的,只得幾種。」

  「沒想到你是專家。」

  靳懷剛說:「很多時候想家,便栽培帶來的植物種子。」

  他始終沒有說出僑居在哪一個國家。

  異性接觸,最不舒服是這個探討階段。

  「交通那麼方便,來來回回不成問題,莫非工作真的那麼吃重?」

  靳懷剛答:「上司不批准。」

  一談到個人背景,他便顯得神秘,無獨有偶,祖斐也不愛說她的過去,兩個人都像決心從頭開始。

  靳懷剛有點憂鬱,「偶爾半夜醒來,不知是他鄉還是故鄉。」

  祖斐點點頭,「有一句詞,叫夢裡不知身是客。」

  准知靳懷剛大吃一驚,細細咀嚼起這一句話來。

  祖斐十分意外,靳並不是瘋狂科學家,他應當聽過這句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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