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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祖斐試圖看小說,情節忽然枯燥起來,全然看不進去。

  沒多久,護士進來替她做清潔程序。

  祖斐感到寂寞,對看護小姐說:「人到了你們手裡,簡單如俎上肉一般。」

  看護一想,果然是,忍不住莞爾。

  祖斐又說:「一點人權也沒有了。」

  看護替她理好頭髮,醫生進來,祖斐閉上眼睛。

  她自小念的是教會學校,什麼都忘了,詩篇二十三篇是記得的,急急默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祈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

  又懷疑這樣臨急抱佛腳是犯戒條的,矛盾十分。

  數不到二十下,祖斐看見頭頂圓燈轉動,不省人事。

  甦醒過來,口渴得要命,喉頭有如火燒,又覺胸口梗塞,說不出話。

  只聽見醫生問:「她醒來沒有?」

  祖斐閉著眼點點頭。

  醫生的聲音傳過來:「你安全了,好好休息。」

  祖斐沒想到這一夜是最難挨的一夜,麻醉藥藥性已過,傷口劇痛,全身神經似要繃斷。

  她落下淚來,低聲呼叫:主啊你接我回去,我實在抵受不住痛苦。

  看護聞聲進來,給她服藥。

  祖斐心灰意冷,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她並沒有期望鄭博文會來探望她,但至少志新應該出現。

  那日他幾乎沒咬著牙齒,拳擊胸膛,應承抽空陪伴方祖斐。

  轉眼就忘了。

  這便是應允與承諾。

  再過一天,能夠起床的時候,祖斐也就原諒了他們。

  周國瑾率領一班同事叫花店送上大籃鮮花,沈培另贈一盆小小仙人掌。

  但祖斐渴望見到他們說說話散散心。

  實在無聊,祖斐緩步偷偷走到三樓育嬰房去參觀。

  簾子一拉開,隔著大玻璃,一式排著二十來三十張小床,躺著一個個小毛頭,一點點大的五官,眼睛全部緊閉,有些張大嘴巴在痛哭,有些熟睡,有些蠕動,就這樣來到世界上,從此做好做歹都要活下去。

  心滿意足的父母沒有想得這麼深這麼遠,產婦由親人摻扶著,面露微笑,指指點點,辨認孩兒。

  開始的時候都差不多,祖斐想,科學家藝術家政治家,士農工商,全部躺在搖籃裡。

  一張張小小面孔使祖斐內心有種融解的感覺,站得有點累,她靠在牆上休息。

  「我扶你回房間吧。」

  祖斐一抬頭,不由得驚喜交集:「靳先生!」

  啊,倒是他來了。

  祖斐立即緊緊閉上嘴,那三個字已經洩露太多機密。

  靳懷剛雙手插在褲袋中,精靈的雙目充滿藏不住的笑意。

  祖斐放心了,原來他也不擅隱瞞心事。

  「看那些嬰兒。」他說。

  「可不是!」

  「你累了,護士找你呢。」

  祖斐點點頭,靳懷剛扶著她慢慢走上樓梯,正如上次一般,他有點困惑,希望有機會看到祖斐健步如飛。

  進入病房,祖斐看到一棵植物,綠色箭狀葉子,小小花朵如一支支白色吊鐘,她即時認出這是俗稱谷中百合的鈴蘭。

  「你帶來的?」

  靳懷剛點點頭。

  祖斐探鼻子過去,一陣清香。

  就這麼一點點意外之喜,已令她渾忘過去幾日的痛苦。

  祖斐說:「五月份是法國人互贈鈴蘭的日子。」

  靳懷剛答:「難得你喜歡。」

  祖斐轉過頭來看著他。這樣細心溫柔,又不著點痕跡,不落一點俗套,沒有一點企圖,她這一輩子見過那麼多異性,沒有一個做得到。

  慢著,別太武斷了,祖斐定定神。

  「你是那位請我喝酒的靳先生吧?」她急於要弄明白。

  他笑。

  是他了。

  「沈培告訴你我在醫院?」

  「沈培?」他一點概念都沒有,「我不認識沈培。」

  沈培顯然忘了整件事。

  祖斐奇問:「那你如何知道我在這裡?」

  「我關心你的膝蓋,打電話到貴公司,他們告訴我,你來這裡動手術。」

  「你知道我工作地點?」祖斐不記得與他說起過。

  他微笑。

  祖斐臉上全是問號。

  他不好意思地說:「你留下電話給醫務所,我記了下來。」

  可見要找,總找得到。

  祝鄭兩位先生,何必借口多多。

  祖斐沉默下來。

  小小的病房,氣氛有點不一樣,祖斐胸中的棉花被另一種感覺代替。

  祖斐並不是輕骨頭,她一向算得端莊,斷然不肯因異性偶爾興至的青睞而渾身酥軟。

  但這位靳懷剛先生抽空到來探訪,意思是否與行為一致呢?

  祖斐很久沒有玩這種猜謎遊戲,也不欲重拾舊歡,她決定大方而輕鬆地享受這段友誼,不去故意討好任何人。

  只聽得靳懷剛問:「幾時出院?」

  「後天。」

  「有沒有人接你?」

  「同事已經答應送我回家。」

  祖斐取過手袋,取出她的名片,遞給他,上面有住宅電話。

  他看仔細了,將之珍藏,然後說:「聽說廣告這行不易為。」

  祖斐點點頭,心中好奇,「靳先生,你做哪一行?」

  他一怔,隨即微笑。

  祖斐自覺孟浪,人家不說,就是不便透露,現在可尷尬了。

  剛想顧左右言他,他卻說:「我從事寫作。」

  祖斐睜大眼睛,衝口而出:「靳先生是位作家。」

  「不不不,不敢當,」他急起來,「我是新人,還在嘗試階段。」

  這樣謙遜,可見不是靳一剛,真是難得。

  祖斐從來不認識專事寫作的人,有點興奮,有很多問題放在心裡,不好意思提出來。

  靳懷剛微笑,「我知道你要問什麼。」

  「啊,猜猜看。」

  「怎麼會想得到那麼多題材!」

  這正是祖斐的第一個問題,一聽,不禁大笑起來。

  護士聞聲進來。

  她打量一下情況,和藹地說:「朋友來看你了,但剛剛動完手術,最忌興奮過度。這位先生,再說十分鐘就讓病人休息好不好?」

  祖斐完全不想靳懷剛走。

  護士才退出去,他便站起來,「我太自私,忘記你要靜養,一說沒完沒了。」

  「靳先生,你一定要告訴我題材從何而來。」

  「我比較注重體驗生活,以及資料搜集。」

  「一定要讓我拜讀你的作品。」

  靳微微欠身,文質彬彬之態顯露,祖斐十分欣賞。

  看護又回來,站在房門口,敲兩下門。靳懷剛輕輕說:「我明日再來。」

  他步伐輕鬆地離去。

  看護把祖斐扶上床,替她蓋好被褥,幽默地問:「還叫不叫上帝接你回去?活著還是好吧?」

  祖斐張大嘴,難為情得巴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

  她用被褥蓋住頭,直至看護離去,才放下心來。

  許久沒有人把她當小孩看待,祖斐自幼老成持重,在更年輕的時候也沒有享受過這種特權,異性開頭被她的端莊所吸引,隨後就覺得她少一分嬌嗔,起碼鄭博文就如此埋怨過。

  他同沈培說,祖斐像童子軍,一是一,二是二,日行一善,沒有太多女人味道。

  沈培十分光火,當時斥責鄭博文:「這是你自己沒有辦法,你不像男子漢,叫她如何放心對你撒嬌?」

  鄭博文碰了一鼻子灰。

  後來祖斐與他分了手,沈培才把這事告訴她。

  祖斐並沒有抗議。

  不少男人希望美麗溫柔的女性為他們吃苦,不問酬勞心無旁騖地挨一輩子,鄭博文有權嫌她硬邦邦。

  他不滿意她,她也是,所以才洽議和平分手,另謀出路。

  嘴巴在他身上,他要到處申訴,也是他的自由,不過一個人的談吐反映他的人格,後果自負。

  話雖這麼說,祖斐不是不唏噓的,痕跡斑斑,也很難再有機會重頭開始了吧,連她自己都有點意興闌珊。

  祖斐覺得累,睡著了,鼻端儘是鈴蘭芬芳。

  做了一個奇夢,看見一對對孿生兒,都是大眼睛,好笑容,乖得不得了,伸出胖胖小手臂示意她抱。

  祖斐不禁叫出來:「誰家孩子這麼可愛。」雙手像抱洋娃娃似擁起四五個。

  只聽得有人說:「方祖斐,這都是你的親生孩子啊。」

  祖斐在夢中,恍惚一想,可不是,不禁樂開了花,緊緊抱住那些嬰孩。

  「祖斐,你做夢了,祖斐。」

  她睜大眼睛,看到沈培的臉。

  「祖斐,醒醒。」

  祖斐撐起身子。

  「大姐剛剛來過,見你睡了,沒叫醒你。」

  祖斐點點頭。

  「我昨天實在抽不出空來。」

  祖斐又點點頭。

  「覺得怎麼樣?」

  「沈培,我此生不再能懷孩子。」祖斐用手掩住面孔。

  沈培歎口氣,「人總是這樣,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病房中靜寂一會兒。

  「祝志新有沒有來看你?」

  祖斐說:「給我喝一口水。」

  「那麼,鄭博文當然也沒有出現?」

  「在水中加一點葡萄糖,許久沒有嘗到甜頭。」

  沈培問:「這小盆鈴蘭從何而來,聞了精神一振。」

  祖斐微笑,「還說呢。」

  「嘿,笑得這麼鬼祟,說,什麼人的禮物?」

  「你忘卻替我打電話給靳先生。」

  「哎呀呀,」沈培拍一下手,「我忘得一乾二淨,對不起對不起,明天一早我一定打過去。」

  「不用了。」

  「他來過了?這花,啊,原來如此。噫,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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