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一定要慢慢試,理智地寬裕地,像尋找配偶。
半小時後,祖斐終於肯回家了。
沈培同她說:「明天與你通消息。」
祖斐點點頭。
回到房中,她打開鞋盒,取出一雙玫瑰紅麇皮高跟鞋穿上,站在露台上,呆視海灣,直至夜色漸漸合攏。
電話鈴響起來。
祖斐知道這是鄭博文。
「祖斐,」果然是他,口氣如履公事,「沈培說你身子不大好,沒有大礙吧?」
「小手術而已。」
老鄭笑:「我一直知道沈女士的話可以打七折。」
祖斐不出聲。
「你若有空,最好到第一銀行去一趟,那筆存款不必再拖,簽個字,分了它多好,我想改買紐西蘭幣。」
祖斐平靜地答:「一定,我明天就去。」
「還有,祖斐。」他咳嗽一聲,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請說。」
「那套音響,呃,你一向說聽不出有什麼分別,雖然當初是你置的,但,祖斐,你很少用,而我又留下那具電腦給你……」
「有空來拿好了。」
「謝謝你,祖斐。」
祖斐答:「不客氣。」
「對,多多保重。」
「沒事了吧?」
鄭博文說:「有空大家喝茶,再見。」
祖斐看著電話半晌才放下,這位不能置信的獨一無二的鄭博文先生竟如此結束了他的問候。
祖斐緩緩坐下,脫下紅鞋。
過一會兒,她到浴室卸妝。
怪沈培多事,實在是有理由的。鄭博文三言兩語便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嘻嘻哈哈地應了卯兒,不傷脾胃地表示了關懷。
老鄭只打算做這麼多,面子已經給足。
祖斐靠在枕頭上看了一會兒書,抬起頭來,發覺震盪已過,她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應付星期三。
她熄燈睡覺。
清晨四點鐘的時候醒來,非常詫異,簡直鐵石心腸嘛,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候睡得著!但,失眠已是過時的奢侈,而睡覺實在是容易上癮的享受。
祖斐一轉身,再度熟睡。
假使不是女傭人不識相地推起吸塵機來,祖斐還不願起床。
女傭過分健談,祖斐不想出去見她,躲在房間,直到警報解除,大門「彭」一響關上為止。
祖斐看到早餐桌上歪斜的字條:沈小姐找。
若不是告了假,祖斐想飛回辦公室去。
她取出旅行袋,收拾日用品,預備帶進醫院。
醫生向她說:「當然,方小姐,手術後就不能懷胎了,但其餘一切都正常。」
祖斐十分難過,愛不愛孩子是一回事,喪失權利又是另外一回事。
嬰兒給成人帶來的喜樂是難以形容的。
沈培有個女兒,冰雪聰明,天生兩道濃眉,映著雪白皮膚。三歲生日那天,沈培讓她扮蜜蜂,頭上戴著假觸鬚,有小燈泡會亮,又會發出嗡嗡聲,那孩童滿屋跑,笑出祖斐的眼淚。
現在沒有希望了。
聽說祝志新已經有兩個男孩,大的三歲,小的一歲,長得都像他。
祖斐替他高興,他們祝家最愛小孩。
彼時一有家庭聚會,老中小三代女眷,都愛坐在祖斐身邊,慇勤地詢問她打算幾時開始飼養嬰兒的事業。
時間竟過得這麼快,一晃眼六年。
志新仍然關懷祖斐,時時問候。
有次晚飯時分,先是談公事,隨後說到比較輕鬆的問題,祖斐正高興,忽然電話那一頭傳來女性吆喝聲:「菜都涼了,還不來吃飯。」非常原始,毫無必要有修養,天經地義的權利。
祖斐連忙知趣地說:「改天再談改天再談。」
那次之後,她也不大想與志新說話,不過心中一直羨慕那位放肆的祝太太,祝家一定少不了她,是以她有自信可以為所欲為,自由發展。
人太過文明了,七情六慾便有點模糊。
祝家是老式人,喜歡一是一二是二面對面凡事說清楚。
祖斐受不了那種作風,年紀輕,覺得做不到人家的要求,就得知難而退。
十分平和地分了手。
之後祖斐的生活更加西化,也十分慶幸當時沒有勉強與志新結合,不然的話,兩個極端的性格也會導致分手。
很少有這麼靜的時刻把陳年舊事翻出來細細檢討。
可見時間太多是行不通的。
最好笑是沈培,生養完畢兩個星期就銷假回到辦公室,祖斐現在明白那種逃避靜寂的心態。
沈培真能幹,什麼都有,因為她非常非常勤力,做得非常非常好,還有,她非常非常幸運。
祖斐找到沈培。
她說:「能睡就無大礙。」
「下午我還要到銀行去,出來吃飯如何?」
「祖斐,祝志新來過。」
「什麼?」
「他到公司找你。」
「無端端怎麼會找上門?道不同,我們起碼有一年未見。」
「他聽說你有事。」
聽說,祖斐點點頭,沈培說,志新聽。她忍不住笑出來,托著臉直搖頭。
「一起吃飯好不好?」
「好好好。」
「那麼十二點半老地方見。」
她把他們都叫出來,像是讓大家見最後一面似的。
難道沈培有什麼預兆?
沈培是熱情的人,也是祖斐比較談得來的同事,兩人同樣是周國瑾手下大將,為公事雖曾經生過齟齬,友誼萬歲,戰勝一切。
一定是她的同情心發作。
換衣服的時候,祖斐略一猶豫,換上新的紅色涼鞋。
志新一早已經坐在那裡。
公務員有他們的好習慣,準時來,準時走。
看到祖斐,他站起來,關注地說:「氣色還不錯嘛?」
祖斐笑,「不像將要大去的人?」
「祖斐。」
祖斐知道他脾氣,這種笑話對他來說,已經刺激過度。
她問:「沈培不是不來了吧?」
「她說遲半小時,讓我們先談談。」
談,有什麼好談?不外是太太好嗎,孩子好嗎,你好嗎。
祖斐清一清喉嚨,「聽說你升級了。」
「是的,」志新有點自滿,但不忘補一句,「與你比,還差一大截,祖斐,這幾年,你成就非凡。」
祖斐微笑,「現時宿舍在哪裡?」
「上個月搬到淺水灣了。」
「那敢情好。」
「過得去。」經濟實惠的祝志新露出一絲笑。
祖斐再也想不到有什麼話要說,搜索枯腸,終於問:「太太好嗎?」
志新沒有回答她,反而說:「祖斐,當時為什麼堅持與我解除婚約?」
祖斐愕然。
都隔了那麼多年,叫她怎麼回答。
「你知道我一直關懷你,祖斐,現在你落得孑然一人,真叫我心痛。」他提高了聲音。
祖斐連忙左右看一看,怕有人在旁聽到竊笑。
沒想到祝志新這樣的老實人也會心血來潮戲劇化起來。
「我不該放棄你。」志新很激動。
「沒關係,志新,不是你的錯,我們一直是好朋友,」祖斐急忙安撫他,「永遠做好兄弟,你看,沈培來了,別叫她笑話。」
志新抬起頭來,「沈培一直知道我們的事。」
祖斐即刻顧左右而言他,「沈培,這裡。」她揚手。
早就完了。
志新不明白,他大概一直以為她不結婚是為著他的緣故,因為沒有人好過他。
他有一分歉意,漸漸變質,成為妄想,那一點點自大逐步擴散到今日模樣,他堅持要對祖斐負責,他非關懷她不可。
沈培堅持要祖斐吃得豐富一點,囡為星期二午後她就得停止進食。
志新凝視祖斐,近年她異常消瘦,輪廓分明,大眼睛敏感秀麗而略見彷徨,更有份楚楚氣質。
怎麼會答應她解除婚約的?
志新知道後來她又訂過一次婚,對象是個膚淺浮滑把吃喝玩樂放在第一位的傢伙,根本配不上她。
聽說她主動結束這一段關係。
「——志新。」沈培叫他。
他自往事中驚醒,回到現實世界,「哦,什麼事?」
「祖斐出院我們替她慶祝如何,把太太也請出來。」
祖斐連忙說:「到時再說,真怕打擾大家。」
「祖斐忙著表演低調,當心壓抑過度。」沈培笑。
志新實牙實齒地說:「我一定抽空來看你。」
但說完這句話,隨即抬起手腕看時間,他得走了。
「再見,再見,祖斐,保重。」
祝志新揮著手擠出餐廳。
祖斐並不懷疑他是個好人,但不知怎地,總覺得他的行為舉止有點滑稽,不禁搖頭莞爾。
沈培也說:「老祝今日興苗過度,動作卡通化。」
「拜託你,以後別再叫他出來玩,人家生活得好好的,你偏開他玩笑。」
「又把帳算我頭上。」
祖斐拍拍她手背,叫侍者結帳。
「他沒有請客?」沈培意外。
當然沒有。他們才不做這種笨事,男人的收入要養家活兒,怎麼可以用來請客吃飯。
幾年來祖斐已養成良好習慣,一到飯局將散,立刻主動取出荷包。
與她客套的,通常還真的都是女同事。
可愛的男士們,坐在那裡,鎮靜悠閒看著她們付款。
在這種關頭,不要說平等,讓女性稍領風騷又何妨。
沈培的思想搞不通,祝志新一往情深地來見方祖斐,要求有單獨傾訴的機會,誰知上班時間一到,立刻像機械人般站起來便走,倒叫方祖斐結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