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好友的家,祖斐鬆口氣。
沈培一家三口迎出來,熱烈歡迎客人。懷剛幾乎立刻與小朋友打成一片,小女孩堅持要招待叔叔,由她領著懷剛到露台去蕩鞦韆。
沈培對祖斐說:「看樣子,你終於找到你要的人了。」
祖斐只是微笑,不出聲。
「幾時結婚?」
祖斐說:「沈培,你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控制,對你的人格會有至大影響。」
沈培笑,「我們太注意風度,平白喪失人生樂趣。」
祖斐點頭,「說真的,讀多幾年書,頭巾重,包袱大,顧得了姿勢,失卻實際,幾時返璞歸真,豁出去,那才過癮。」
沈培聽了非常嚮往,「哎,早晚試它一試。」
祖斐遙望正在格格笑的小女孩,「恐怕要到她那個年代,才可以真正隨心所欲。」
沈培搖頭,「你錯了,到她成長,女性更加要講風度,講平等,講義氣,一點錯不得,半點特權也沒有,比我們更慘。」
祖斐默然,只覺沈培這番話字字珠璣。
沈培說下去:「我們過度含蓄,心中放太多學問,憋得要死,盡掛住尊重對方的意願,委屈自身,很難獲得真正快樂。」
祖斐用手托著臉頰,苦苦地笑。
「老老實實,要是喜歡他,不妨纏住他,這種古老方法還是行得通的。」
靳懷剛覺得熱,脫下外套,交予祖斐。
沈培說:「沒想到他同小孩也玩得來。」
祖斐把外套順手搭在椅背,上衣口袋掉出一本小冊子。
沈培俯身撿起。
「噫。」她把冊子放在桌面。
祖斐知道她為何訝異,本子封面上的字體,不是他們日常接觸的樣子,是種奇怪的符號。
祖斐立即把它放回外套口袋,跟著向沈培笑一笑。
沈培為之氣結,「你就是那種丈夫娶妾三十年都可以假裝不知情的女人。」
祖斐輕輕說:「你若逼我太甚,下次我就不來了。」
「他是哪一國人?」
「我不知道。」
「他到底寫過什麼書?」
「我不知道。」
「你見過他家人沒有?」
祖斐搖搖頭。
「換句話說,你對他仍然一無所知。」
「但是,」祖斐笑,「我纏住了他。」
靳懷剛抱著孩子進來。
他坐在祖斐身邊,陪主人家談他們喜歡的話題。
沈培取出正在學打的毛線,與祖斐研究花樣。
祖斐心裡慨歎,在常人眼中,她與懷剛何嘗不是一對璧人。
沈培說:「懷剛,把祖斐帶走不要緊,記得對她好。」
祖斐莞爾,沈培一副托孤的腔調。
「有假期記得回來看我們。」
祖斐與懷剛都不出聲。
沈培說:「我們也考慮過移民,可是你看,明明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才二十多年,已經囤積了多少東西在那裡,怎麼搬,怎麼移?」
祖斐笑,「今日沈培盡說些大道理。」
「誰能說他一無所有,說走就走?」
「有,怎麼沒有,寄生草一樣,飄到一個地方,東西南北沒看清楚,就沒口價說好。」
沈培說:「我不捨得走。」
「沒有人逼你走。」她丈夫笑道。
祖斐與懷剛只得笑。
散席後小女孩殷殷送到門口,揮動胖胖的小手道別。
懷剛陪祖斐散步往停車場。
那是一條非常靜的斜路,以往主人家一定陪她下來叫車子,今日她不必再麻煩他們,多得懷剛。
他忽然問:「你都知道了?」聲音異常平靜。
祖斐看他一眼,「猜到一點。」同樣鎮定。
懷剛把雙手插在褲袋裡,「你並沒有尖叫。」
祖斐回答:「見慣場面,其怪反敗。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
懷剛說:「我很高興我並無高估你。」
祖斐低下頭,安慰地笑。
「你對我改觀了吧?」
祖斐輕輕說:「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一生一世不能回娘家,真的要很大勇氣。」
「我不怪你。」
祖斐抬起頭,看著天空,「我小時候,還聽說過,那銀盤樣的星球裡,有吳剛與嫦娥。」
懷剛知道她的意思。
祖斐說:「可能她是第一個有勇氣做異鄉人的新移民。」
懷剛踢起一塊石子,「勇氣可嘉是不是?」
「懷剛,我需要知道更多。」
靳懷剛一怔,「什麼?」
「我們移民到別的國度去,可往領事館索取大量有關資料以供參考,你們呢?」
「你的意思是——」
「我有權知道得多一點。」
「你不打算退縮?」
「現在就打退堂鼓,太早了吧?」
靳懷剛握緊祖斐的手,臉上發出異樣的光彩來。
「來,跟我來,我們回家慢慢談。」
祖斐並無猶疑,跟他上車。
應該像恐怖片女主角掩耳尖叫的,然後流著眼淚拔腳飛奔,但是,祝志新與鄭博文先生倒曾經使她有過這樣做的念頭,不是靳懷剛。
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
身邊的親戚朋友同事淘伴,有幾個是我族類。
怪異的嘴臉早已看慣看熟,伊們的所作所為,荒誕之處,也絕對超乎想像。
祖斐也希望她尚可天真到為一件事聳然動容。
她沒有,那一陣輕微的震盪早已平伏下來。
靳懷剛,無論他是誰,依然給她可靠愉快的感覺。
車子經過祖斐家門,並沒有停下來。
祖斐轉頭,「不是回家嗎?」
「去我的家。」
祖斐鬆一口氣,把頭枕在車墊上,閉上雙眼。
她不合情理地心安理得,渾身細胞放鬆,原以為靳懷剛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秘密,真相不過如此。
車子順利地拐彎,駛入小路,路前並無障礙物,一列平房在望。
祖斐鼻端嗅到一股特別清新的空氣,這才明白什麼叫做恍如隔世。
只聽得懷剛說:「你到過這裡多次。」
「是,找你。」
「那時你還不知我的身份。」
當時以為他是普通人。
「連我都以為方祖斐等不到電話便會同別人約會而一切約會都大同小異。」
祖斐說:「有分別的。」
「謝謝你。」
祖斐微笑,「不客氣。」
車子停下來。
一陣微風,把一株大樹上細花香糯的花瓣吹落,沾滿祖斐一襟。
她神往地抬起頭,「這裡環境,是照你們那邊模擬的吧?」
「百分百忠實的翻版。」
「那裡真的這麼好?」
「一模一樣,也有人不喜歡,覺得太過靜局。」
「我喜歡。」
「聽你這樣說很高興。」
單為這水晶般清晰的空氣也許已經值得。
「來,我給你看資料。」
懷剛拉著她的手向前走,迎面碰見兩位同事。他們看到祖斐,臉上微微變色,但仍然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祖斐心中暗暗佩服,他們知道她是外人,卻依然尊重她,真是難得。
程教授迎出來。
他感慨地說:「祖斐,你終於知道了。」
祖斐微笑,「到最後還是明白了。」
「不怪我吧?」
「教授,你太客氣。」
「我們坐下來談。」
祖斐也承認需要解決的問題太多,非得詳細討論不可。
「懷剛,借用你的地方。」
祖斐一向喜歡懷剛的書房,賓至如歸,挑張舒服的凳子坐下,伸伸腳,笑吟吟。
程作則訝異,「祖斐,你確實已經知道真相?」
「知道。」祖斐答。
「不怕?」
「我只怕粗鄙無禮的人。」
程作則翹起拇指,「好女孩。」
懷剛笑,「讓我們開始。」
程教授坐下來,鄭重地說:「祖斐,你必須要有心理準備。」
祖斐點點頭。
「我們的家,相當遙遠。」
祖斐欠一欠身,當然。
「你看到的這一切,只是為著適應此處的生活而設。」
祖斐側耳聆聽。
「前往最近的太空站,需要一百多小時飛行時間,你準備去到那麼遠嗎?」
「懷剛說,我可能永遠回不來。」
「他說的是,再過一年,我們此地的實驗室也會撤銷,太空站搬走,拔隊回家,你將成為我們一分子,視異鄉為故鄉,方祖斐,你願意嗎?」
白色牆壁上出現畫面。
「我們的家。」
同家庭電影沒有什麼不同,祖斐看到深邃碧藍的湖泊,藍天白雲,美麗的草原,樹上結著纍纍花果,端的風景如畫,房屋整齊,氣氛祥和。
「太像我們的家了。」祖斐歎道。
「的確非常接近。」程作則笑。
「所以我們才前來探訪。」
祖斐黯然,她知道有些女孩子,愛上中學同班同學,偏偏他又是鄰居,形影不離,一輩子毋須分開。
方祖斐就沒有這樣幸運了。
程教授說:「我已經著手替你申請入籍,初步確定你夠資格。」
祖斐眼色略帶彷徨。
程教授輕聲說:「以前曾有三位年輕人,兩女一男,同我們工作人員發生深切感情。」
「他們怎麼樣了?」
「他們自動棄權。」
「為什麼?」
「有一位不捨得父母弟兄姐妹。」
「我沒有親人。」
「另一位不願意接受體內器官移植手術。」
「啊,這不是問題。」
「最後一位,後來覺得我們生活沉悶,他不會習慣。」
祖斐苦笑。
「而總部也認為他們不夠資格,於是雙方協議和平分手。」程作則停一停,「但心靈創傷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