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斐惻然。
「我們似感染了你們的衝動的感情。」
祖斐看懷剛一眼。
「懷剛是我手底下優秀成員,還不是照樣被你俘虜。」
祖斐笑了。
「你要愛護他啊!」
祖斐覺得他的口吻同沈培差不多。
「我明白。」
「祖斐,申請批下來的時候,我會通知你,記住,你一生將因此改變,不能後悔。」
他站起來,靳懷剛送他出去。
祖斐發呆,方纔還以為煩惱已經結束,現在才發覺它剛剛開始。
靳懷剛回來,看到這個情形,安慰她:「一步步來。」
祖斐抬起頭,「懷剛,你有否考慮過留下來?」
「我?」靳懷剛像是想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你。」
「單獨滯留地球?」
「不錯。」祖斐看著他。
「祖斐,這整座山谷的上空設有一層阻隔網,在這裡所呼吸的空氣,經過特別處理與調節。外頭的環境太過污濁,我們不能久留,呼吸系統一旦受到侵蝕,後果堪虞,因此我們盡可能不外出。」
祖斐不語。
「祖斐,你留戀地球是不是?」
祖斐苦笑,真是廢話,有誰會不眷戀故鄉。
「可是你在這裡並不得意。」懷剛訝異。
「我們祖先說的: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我們的命運如此,我們有我們的一套,我們懂得苦中作樂。」
「聽聽聽,現在是誰在分彼此,你們我們不絕於口。」
「對不起,懷剛,但這是事實,你們確是你們,我們確是我們,兩個地方縱有千萬般相似之處,卻徑渭分明,況且——」祖斐一臉狐疑。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們挑這裡來做研究工作,泰半也是因為環境相似,懷剛,每一項研究背後都有目的,恐怕連程教授都不知領導人真正的野心何在。」
懷剛聽了不怒反笑。
祖斐即刻明白他的意思,解嘲說:「對,倘若你們要對付我們,不必等到今天。」
懷剛輕輕地取笑她:「保衛地球的女戰士,你終於明白,我們是友非敵。」
祖斐悻悻說:「你想製造民族自卑感。」
「祖斐祖斐。」
「你們那裡,除了鮮花比較出色,其餘的,也不過如此。」
靳懷剛只是笑。
祖斐的聲音低下來,「還有,酒也算過得去!」
沒想到懷剛搭一句腔:「人呢?」
祖斐嚇一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學會了,學會了說俏皮話,由此可知,一個人學壞是容易的。
祖斐瞪著他,他覺察到,不好意思,也漲紅面孔。
懷剛顧左右而言他,「你不是一直要看我的著作嗎?」
祖斐微笑說:「看到了也看不懂。」
「噢,那還是不看的好。」
「見識一下沒有損失。」
他伸手拍拍電腦,「全儲藏在這裡。」
按一個紐,螢幕上出現密密麻麻的文字,字體簡單,形狀優美,祖斐一眼看上去,約認出十多二十個不同的變化,看樣子,學起來並不艱難。
篇幅變了幾次,祖斐知道是不同的頁數,她希望有插圖出現,因此約莫知道靳懷剛寫的是什麼。
第八章
畫面繼續轉變,祖斐忽然說:「請停一停。」
懷剛停住畫面。
祖斐跑過去指牢其中一個符號,「這代表什麼,每頁都出現十來次。」她極表興趣。
誰知懷剛支吾起來,不肯作答。
「不是什麼猥瑣的字眼吧?」祖斐笑。
他搔搔頭皮,「沒想到你會注意。」
祖斐問:「究竟是什麼?」
懷剛關上機器。
祖斐聳聳肩,「好好好,你有權保留你的私隱。」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一副尷尬相。
過一會兒他說:「那不是我的著作。」
「啊,騙我。」
「也可以說是,是最近的日記。」
祖斐心頭一亮。
「那最常出現的字,代表祖斐。」
祖斐一震,不出聲,慢慢轉過頭,看向窗外。
室內室外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寂萬分,一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祖斐感覺得到心中不知什麼已緩緩融解,一層層軟化,化作歡喜,輕輕上升,她的雙眼卻潤濕起來。
過半晌她說:「作家到底是作家。」
懷剛獨自訕訕地。
「你的任務是記錄這裡所有事宜?」
懷剛點點頭。
祖斐擔心他一個大意,把日記也當工作記錄傳返本家。
她走近窗口,覺得有點異樣,看看手錶,時節已近黃昏,但景色卻與早上十點八點沒有分別,欄杆日影不偏不斜,天色晴朗,不見霞光。
莫非,祖斐心動,轉身看住懷剛。
難道陽光、空氣、時間,全經過調配?
懷剛點點頭,「我們認為早上十點正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時刻。」
祖斐大吃一驚,「這裡難道是不夜天?」
「不,十二小時後,天色轉暗。」
「當中呢,當中沒有變化?」
懷剛訝異,「天色變幻只會帶來不便,何必自尋煩惱?」
祖斐張大嘴巴,不知說什麼才好。
懷剛說得不錯,但……但生活不是這樣的。
這等於說做人沒有盼望,就沒有失望。百分百正確,但怎麼可以不去盼望?當然,沒有嘗試,也就不怕失敗,不過誰願意於巴巴坐著虛度一生?
祖斐忽然覺得不對勁。
她說不出道理,只是納罕。
是,她曾經詛咒過大雨天,但她也試過與伴侶在雨中散步,呼吸那清新帶著濡濕的空氣,熱辣辣的太陽的確曬得人頭昏腦脹,但孩子們喜歡在沙灘戲水,頂著同樣的日頭。
沒有負,就沒有正,生活如條刻板直線……祖斐驀然抬起雙眼。
「祖斐,你在想什麼?」
祖斐答:「沒有什麼,我有點疲倦,請你送我回去。」
「祖斐,你瞞不過我,到底是什麼?」
祖斐嚅嚅問:「你們那裡,永不下雨?」
「要下雨當然可以下雨,再簡單沒有。」
「那還有什麼味道。」祖斐跌足。
懷剛大奇,「你難道情願走到一半淋成落湯雞?」
祖斐仰頭歎口氣,看樣子他們永永遠遠不會明白。
「我還是想回家。」
「你怎麼了,祖斐。」
「只是疲倦。」
「對,聽沈培說你下週一要上班。」
「是。」
「祖斐,把工作辭掉吧。」
「什麼?」
「你何必再去做那樣勞碌辛苦的職位。」
「那我做什麼?」
「你要做的太多了,教授會替你安排語文班,還有,你必需接受詳細身體檢查,假使你願意,最好搬進來與我們住。」
祖斐瞪大雙眼。
「你得開始準備了,祖斐。」
祖斐仍然維持著那個表情。
「祖斐,祖斐。」
祖斐如大夢初醒,「請送我回家。」她頭痛起來。
「好的。」
「對了,剛才程教授說要接受器官移植,他是什麼意思?」
「那是出發前最後一個步驟。」
「把我徹底地改變?」
「不然你怎麼到我們那裡去生活呢?」
祖斐雙臂抱在胸前,苦笑。
「來,先送你回去休息。」
祖斐跟著懷剛出去。
車子駛出理想村,天色己晚,空氣污濁,人車爭道,混亂一片。
祖斐的感覺卻不一樣。
終於到家了,再亂再髒,也是天然的,每一次經過這條公路,交通情況都不一樣,每次都有一點點意外的驚喜或煩惱。
她用手托著下巴,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到了家門,懷剛不放心,「早點休息。」
「你回去吧,溫室裡的人不宜出來太久。」
「明天見。」
祖斐點點頭。
她推開車門,蹬蹬蹬跑回家,門口一條水渠淤塞,她一腳踩下去,濺起水珠,平日,一定引起她抱怨,這一次,祖斐不以為忤。
難怪他們性格高貴善良、端莊,原來他們生活在一個沒有黑白是非的世界裡,一切經過巧妙安排,蓄意栽培出完美的人格。
祖斐吐吐舌頭,像製造糖果餅乾,次貨即刻淘汰。
在電梯中,祖斐喃喃說:「我是次貨,要經過改良改造才符合規格。」
祖斐有點自卑。
垂頭喪氣掏出鎖匙,預備開門,冷不防人影一閃,祖斐本能地退後,麼喝:「誰!」
那人走出來。
「鄭博文,你嚇死人。」祖斐直罵。
「祖斐,你到什麼地方去了,神出鬼沒,影蹤全無。」
「你有什麼事?」
「我們不是朋友嗎?嘿,見個面,說幾句話也不行?」
祖斐打開大門,「進來吧。」
她把自己摔進沙發,甩掉鞋子,盤起腿。
鄭博文也不客氣,走到廚房去做咖啡。
祖斐覺得輕鬆,在鄭博文跟前,她可不必努力表現最好的一面,他們是同類,太清楚對方的性情脾氣。
鄭博文做了兩大杯香濃咖啡,遞一杯給祖斐。
祖斐呷了一大口,說:「還有什麼漏在這裡,趕快拿走。」
鄭博文卻說:「聽說你要移民。」
祖斐不出聲,掠掠頭髮,長歎一聲。
「你以為奔向西方極樂世界,一切煩惱會得迎刃而解?」
鄭博文語帶諷刺。
「我不至於那樣天真。」
鄭博文放下杯子,「沈培說你認識了一位男生,姿態像電影小生,講話客氣如話劇對白,是他要帶你出去,可是?」
「與你有什麼關係?」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