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娟子作為橋樑並不足夠,丹青無法放下警戒之心。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樓上,希望他不在,希望他陪同娟子去了醫院。
可惜事與願違,胡世真揮著汗推著腳踏車運動回來。
丹青立刻取起手袋,對他說:「把店交還給你。」
胡世真說:「慢著。」
「有什麼事?」
「趁你阿姨不在,或許我們應該談談。」
「我有事。」
「丹青,你一直避開我,眼睛看著我的時候,發出帶毒的光芒,足以殺死十個八個老胡,你不喜歡我,為什麼,是因為我做錯了事,還是說錯了話?」丹青不出聲。
「太不公平了,就因為你那天真以及毫無根據的直覺,就釘死了我。」
丹青坐下來,擱著腿,繞起手臂。
「這個夏天還剩一半,別糟蹋它好不好?努力一點,與我和平相處。」
他真會講話,母親說得對。
「無論你多討厭我,過了這個暑期,再想見面,可還真不容易。」
他說得對。
「你的妒忌心一直如此強烈?你那些小男朋友的日子不好過啊。」
丹青瞪著他,「不想與你說話不表示妒忌。」
門鈴響,「有人嗎?」
丹青抬起頭,「小由,」她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顧自由走進來,「第一件事便來看你。」
丹青打量她,「你還需要休息。」
「我完全痊癒了。」顧自由指指腦袋,又指指胸口。
她看見胡世真,有點不好意思。
丹青不想為他們介紹,只是說:「天氣真熱,人人一頭汗。」
胡某到底是成年人,他大方地說:「我叫胡世真。」
「顧自由。」
他們握了手。
「兩位小姐何不坐下,讓在下服侍兩位喝杯咖啡如何?」
丹青來不及反對,顧自由已經拉開椅子。
她低聲問丹青,「胡先生是店東?」
丹青不願多說,「不是。」
「丹青,再三謝你。」
「小由,你何用客氣。」
顧自由吁出一口氣。
胡世真送上咖啡,退到後堂去,讓她們女孩子聊天。
顧自由說:「小林來看過我,但我已經沒有感覺。」
「世上還有許多好的男孩子。」
「夠了,四十歲之前再不想結識異性,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自由,你言之過早。」
「丹青,我真羨慕你,智慧與生俱來,不像我,要吃了大虧大苦,上了大當,才會學乖。」
丹青安慰她,「很平常的事,忘掉算數,不要再提。」
「我已經搬出來住。」
「很好,從頭開始。」
顧自由笑一笑,喝口咖啡,「咦,裡頭有酒。」
丹青一嗅,果然,香氣撲鼻,一切不愉快的事,還有,生與死,得與失,都融解在咖啡杯裡,丹青感慨的想,有什麼是不會過去的呢。
夕陽下丹青與自由散步到公路車站,自由把身世告訴丹青,丹青這才知道,自由是位時裝模特兒,林健康是攝影師,而洪彤彤,本來是自由最好的朋友。可以說是男女之間最常見的故事之一,隨時發生在你我他身上。
不要緊,總有一天,顧自由會碰見一個真正適合她的人,那人會說,看,我的西施。
丹青比她先下車。
回到家,發覺三角關係中的三個主角全部坐在客廳中,她母親,她父親,還有周南南女士。
奇怪,怎麼會約在家中見面,丹青想深一層,也就原諒他們,總比在大酒店咖啡廳好一點。
三人對峙,默不作聲,似暴風雨前奏,烏雲密佈,悶雷隆隆。
丹青歎口氣,「要不要我出去看一齣電影?」
葛曉佳說:「丹青,過來,坐我身邊。」
丹青拉一張椅子,坐到她背後,手搭她肩上,以示支持,這樣簡單的一個姿勢,已非常具戰鬥性。
丹青小小的面孔沉著的時候已經有股成熟的氣勢,阮志東坐對家,正面看過去,只覺母女倆臉盤如一個印子印出來,而他認識葛曉佳的時候,她也年輕。阮志東無限感慨。
走錯了一步又一步,連帶連累家人一起捲入漩渦。
他用手揩一把臉,「今天有什麼話,都說清楚它吧。」
葛曉佳開口,「我先說。」
「好,請講。」
「周小姐,你同阮志東的糾葛,不要再牽涉我在其中,我與他,無法再做朋友,早已成為陌路人,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周南南也發言,「可是你們一直糾纏著他。」
葛曉佳答:「這是他親生女兒阮丹青,我相信他沒有瞞你,丹青有權見她父親,你有什麼道理干涉?」
丹青說:「假如是學費的問題——」
「不,」阮志東打斷女兒,「與學費無關。」
丹青覺得左邊太陽穴隱隱作痛,胃液竄動,手心冒汗。
葛曉佳下令逐客:「周小姐,請你把阮志東領走,舍下太淺太窄,容不下這許多人。」
周南南憤怒的說:「你根本不關心他的死活。」
葛曉佳抬起頭來,笑了,「你說得太對,我幹麼要關心他死活?」
周南南呆住,這位社交名媛,在證明自身的魅力之後,才發覺戰利品是一個極之普通的自私男人與他的爛攤子。
葛曉佳當然猜到她的心事,「假如你認為不值,也可以把他抖掉。」語氣中無限揶揄。
說完站起來送客。
阮志東心灰意冷的對周南南說:「我與你不同路,我回酒店。」
周南南一反手,給阮志東一記耳光,手勢純熟,可見不是第一次掌摑他。丹青忍不住,過去推開周南南,「你為什麼打他?」
阮志東揮揮手,「讓她去。」
丹青不肯,「在我面前不行,你侮辱我父親,即侮辱我。」
周南南尖叫,「你們侮辱我!」
丹青逼前一步,「你自取其辱。」
周南南簌簌地發抖,「我明白了,」她喃喃說:「我明白了。」
她拉開了門,拔腳飛奔下樓。
葛曉佳指著阮志東,「你,也給我走。」
阮志東本來還想說什麼,猶疑片刻,終於一聲不響,出門而去。
丹青這才筋疲力盡倒在沙發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對不起把你牽涉在內,但我實在需要你幫忙,丹青,你一向比我厲害。」「媽媽,這並不是恭維。」
「你父親上門來,要求復合。」
丹青的心咚一彈跳,渴望地看著母親。
葛曉佳明白女兒的意願,歉意地說:「不可能。」
丹青低下頭。
「周南南尾隨而至,要你父親表明立場,看樣子,她倒有三分真心。」
丹青承認,「是的,否則不會到這裡來出醜。」
葛曉佳揮揮手,「這場好戲已經落幕。」
「父親何去何從?」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你不再關心。」
「丹青,我關心自己同你還來不及。」
「父親是一個笨人。」丹青詛咒。
「是嗎,」葛曉佳比較客觀,「他風流快活的時候你又何嘗看見了。」
丹青轉一轉手上的古董表,不作回答。
「啊,海明找你,他的意思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星期六。
丹青恢復上班,第一件事,便是斟一杯咖啡,放在艾老太太常坐的位子上。說也奇怪,沒到半小時,艾老便來了,彷彿聽到呼召。
他仍然很平靜,跟丹青握手,「我是來道別的。」他說:「你的娟子阿姨呢?」「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丹青訝異。
「到外國隨子女生活。」
「我們會想念你。」
「我也是。」
娟子下來,聽見艾老的話,一言不發,緊緊握住他雙手。
艾老側過頭,看見空桌上的咖啡杯,凝視長久,眼神出奇地溫柔,他說:「在這裡,我們渡過許多快樂辰光。」
娟子輕輕答:「是我們的榮幸。」
「我要走了,他們在樓上等我。」
娟子送老先生出去。
隔很久很久,丹青才去收掉那杯咖啡。
丹青問阿姨,「老胡呢?」一整天都沒有看到他。
娟子笑笑,「你關心他嗎?」
「才不。」
「他決意在這裡定居?」
「我沒有問,」娟子答:「他這人是無定向風,不能預測。」
「一句允諾都沒有?」丹青大奇。
「大家都是成年人,何用這一套。」娟子笑。
「我還以為你們快要結婚。」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滿腦子是白色婚紗。」娟子取笑。
「誰說的,珠灰色禮服也適合你。」
娟子伸手擰一擰丹青的面頰,「你穿白緞一定好看。」
「我可不想結婚。」
娟子看著她,「一時意氣耳。」
「早嚇破了膽。」
「世上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婚姻。」
「阿姨,你示範一下。」
娟子只是笑。
那一天,丹青並沒有看到胡世真,她當然不會想念他。
她等的是喬立山。師母過身,師父搬家,他不值會不會再來,丹青難免惆悵。臨打烊的時候,娟子接了一個怪電話,「誰?什麼,你此刻在哪裡,本市,你在家?太意外了,她在,我叫她來,」娟子叫,「丹青,你的電話,猜猜是誰。」丹青取過話筒:「誰?」
「宋文沛。」
丹青睜大眼,「你怎麼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