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過?」
「每次自艾家出來,都會去看一看,順路。」
「那些雜誌呢,合用嗎?」
「已經托搬運公司寄出去了。」
「運到哪裡去?」
「我的家在加國。」
呀,丹青跌坐在沙發上,因為機緣巧合,他們這幾個年輕人在此處相會,假期一過,又得各散東西。
喬立山笑說:「有一個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誰?」丹青並不希望他拿她來比別人。
「紅樓夢裡的史湘雲。」
「啊,她。」丹青又歡喜起來,「沒想到你愛看古典名著。」
喬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對牛彈琴吧。」
兩人笑起來。
艾老送看護出去,一轉頭,發覺兩個年輕人早已熟絡。
他坐下來,喝一口丹青帶上來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師徒倆好像有體己話要說,便站起來告辭。
她同喬立山說:「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點點頭。
一套那樣簡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這就是有沒有氣質的分別了。
到如今丹青還未知喬立山幹的是哪一個行業,如果他還在讀書,念的又是哪一門功課。
把他正式介紹給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裝手袋,丹青見只得娟子一人,便樂意多說幾句。
「到頭來,人會油盡燈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將寂寞得不得了。」
「沒有辦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興。」
娟子揚起一條眉毛,「這話怎麼說?」
「有幾個人能在心愛的意興懷中逝世?」
娟子沒料到小小丹青會有這麼深的感觸,大表意外。
想深一層,又覺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說下去,「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恐懼,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剎那,或許比較容易過。」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閒的時間一直比同學多,所以看過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也時時問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娟子笑:「開學就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
丹青說:「每天早上起來,身體無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職責,有一天,起不來了,也就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瞭解,「你捨不得艾老太。」
「是,我覺得那樣可愛的老人家應該免死。」
「丹青。」
她說:「母親等著手袋用,我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淚要奪眶而出。
走到門口,涼風一吹,丹青好過一點,匆匆乘公路車而去。
家裡是另外一個世界,浴室的香氛直傳到客廳,丹青微笑,這是母親在妝身。葛曉佳披著毛巾浴袍出來,臉上敷著淺藍色面膜,哼著歌,往沙發上一躺。丹青笑問:「仍是那位紳士?」
「不錯。」
葛曉佳把潮濕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腫,這是婦女雜誌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兒,「讀一段文章給我聽。」
「遵命。」
丹青覺得很享受,從前母親很少在家,最近為了回來換衣服,每日黃昏,都可以作短短談話,對於丹青來說,已是心理治療。
翻到一頁趣味性測驗問題,丹青問:「母親,暱情願事業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無所得,抑或相反?」
葛曉佳苦笑,「兩者都是好選擇,可惜我工作上表現平平,婚姻又不幸福。」丹青連忙換一題:「假如你深愛一個人,你可願意隨他移居異鄉,遠離親友?」葛曉佳答:「自然,我並無親人,只得一個女兒。」
丹青笑問:「你喜歡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廢話,有自由選擇嗎?」
丹青大笑。
「問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幾時,私底下還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絕把精力用在沒有作用的事上,像淌眼抹淚。」
「給你廿年快樂與成就,期限一屆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兩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雜誌,「時間到了,媽媽,還不換衣服。」
「不,再問下去。」
「這些問題其實並不好玩。」
葛曉佳坐起來,「怕什麼,我絕對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裝?」
「那件大紅絲旗袍。」
「啊,那位先生會醉倒在地。」
「真的嗎,丹青,你真的這麼想?」葛曉佳異常歡欣。
第六章
晚上,丹青照常躺著看電視節目。
在加拿大的小叔撥了電話來,向丹青索取升學有關種種文件,丹青拿著筆紙,逐一記下。「明早到快速郵遞公司寄出。」他吩咐丹青。
丹青一一答應。
說完公事,小叔問:「你父如何?」
丹青苦笑。
「還是老樣子?」
「一點沒有變。」
小叔歎口氣,「說真的,對於出國進修,感受如何?」
丹青老老實實的答:「這是我的職責,必須履行。」
小叔啼笑皆非,「你父未來四年所出費用將超過五十萬,而你卻毫無歡容。」「對不起。」
「太難討好,我的三個孩子也一樣態度,她們說,如果可以選擇,才不升大學,情願耕田。」
丹青笑,「這是惡劣遺傳,流在血裡。」
「丹青,如無意外,九月中見你,你會喜歡這裡的,你堂姐妹已在詢問你穿幾號衣服,叫你多帶些時裝來。」
「謝謝你小叔,也謝謝她們。」
「希望你好好履行你的職責。」
小叔一向比父親正氣,是受丹青尊重的一位長輩。
當天晚上,丹青拖得極晚才睡,母親一直沒有回來。
清晨起床,看到母親站在窗前吸煙,已經卸了妝,一定是感慨萬千,不能入寐。「媽媽。」
葛曉佳轉過頭來,淚跡斑斑。
丹青一怔,但是隨即看出來,這是高興的淚痕。
感覺卻更悲涼。什麼大事,不過是跳一轉舞,吃一頓飯,已經感動得五臟六腑無處安置,可見平日過的是什麼樣的苦日子。
丹青將手放在母親肩上。
母女倆坐下來。
葛曉佳深深吸一口氣,聲音有點顫抖,她說:「像你們這種年紀的女孩,人人都是主角,扮演小公主角色。」
丹青沒聽懂,但耐心側耳侍奉,母親這樣說,一定有她的意思。
「年華老去,不爭氣無奈淪為合唱團其中一名無關重要的龍套。」
「母親。」
「今夜,我又有主角的感覺,不禁悲從中來,丹青,你不會怪母親出醜吧。」丹青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母親這些日子有多寂寞多心酸,忍不住,眼淚滾下面頰。
「看我收到什麼禮物。」
丹青接過花紙小盒,打開來,是一直水晶玻璃香水瓶。
「不算名貴,」葛曉佳解釋,「但表示關懷。」
這樣在乎,很難打勝仗。
連十七歲的丹青都明白的道理,葛曉佳當然十分清楚,可惜心不由己。
丹青說:「只要你覺得快樂,一切都值得。」
葛曉佳點點頭。
「或許,你願意介紹給他給我認識。」
「還不是時候。」葛曉佳笑說。
她吃過早餐還沒有睡意,只躺在沙發上翻閱報紙。
丹青出去寄信,回來接到娟子的電話。
「丹青,你來一下,見艾太太最後一面,我們等你。」
丹青馬上再趕出去。
路上一直想,適才娟子阿姨的語氣如許平靜,彷彿約齊眾人去郊遊野餐似的。大人們經過的事多了,越來越麻木,處變不驚,小女孩子的感受卻不一樣。喬立山站在門口等她。
「阿姨呢?」
「他們都到醫院去了。」
「我們還等什麼?」
「丹青,過來,喝杯熱茶,我說給你聽。」
丹青立即明白了,她來遲一步。
她進店去,自斟一杯冰水,仰頭喝盡,握著空杯不出聲。
「她去得非常平靜,」喬立山說:「就像睡著一樣,嘴角含笑。」
丹青看他一眼,不出聲。
老太太慣坐的位子就在窗畔,她恍惚正微笑地聆聽兩個年輕人說她生平故事。「她有東西給你。」
丹青抬起眼。
「昨天你走了之後她交給我的。」
「是什麼?」
「她說你會喜歡。」
喬立山把一隻信封交給丹青,丹青打開,裡邊是一隻古董手錶,七成新,原裝白金帶子,手錶只指甲大小,圓面上鑲一圈小小鑽石。
丹青一直想找一隻這樣的手錶,艾老太知道她心意。
「她要你收下。」
丹青把手錶戴在腕上。
「我得去醫院幫忙打點。」
「我可否出點力?」
「不用勞煩你,我同師父兩人會得料理一切。」
他拉開門走了。
丹青這才發覺,襯衫已經濕透,貼在背上,感覺難受。
她把上衣自腰間拉出,鬆一鬆。
再悲傷也沒有用,艾老太太已經去世。
丹青自冰箱取出木瓜與牛奶,放進攪拌機裡打碎。
她後腦病沒有長著眼睛,但卻覺得有人在背後盯她,她霍地轉身,空蕩蕩一無所有。
丹青知道她防著胡世真,店裡只剩她一個人,所以怕他忽然在背後出現。她停一停神,喝下木瓜牛乳,感動舒服得多。
丹青希望她可以喜歡胡世真多一點,其實並不是困難的事,至少她與他都深愛娟子,而娟子也愛他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