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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萬亨平時不愛說話,今日真有感而發。

  他倒在新置的雙人床上。

  「所以母親要帶我回鄉娶親。」

  「你本可反對。」

  「我一直不從。」

  「可是你看見了她。」

  萬亨歎口氣,「是。」

  「她一定是個美女。」

  「在乎你喜歡怎麼樣的女子。」

  「是一見鍾情嗎?」

  萬亨答:「是。」他淚盈於睫。

  「我陪你去報警,然後單方面申請離婚。」

  「不。」

  「你說什麼?」

  「也許,她會回來。」

  「這種女子,回來也不再要她。」

  「我決定回去調查。」

  「別浪費時間。」

  「不到黃河心不死。」

  「下一句是到了黃河來不及,萬亨,這是一個明顯的騙局,你醒來即無事。」

  萬亨搖搖頭,啤酒泡沫自他嘴角冒出來,他的痛苦不似做作,「我要親自去看個究竟。」

  「萬亨,人海茫茫,如大海撈針。」

  萬亨只是傻笑。

  他一瞌上眼便看到那張雪白晶瑩的臉,她輕輕同他說:「萬亨,我感激你。」

  她本來是他生命中的轉捩點,他會為她發奮圖強,努力向上,可是她騙他,把他扔入無底深淵。

  過兩日,周萬亨乘飛機回去尋找逃妻。

  好友劉志偉陪著他四處奔波。

  找到林秀枝兄嫂之處,門打開,面目全非,早已搬走,並無半句留言,再去找媒人莫太太,家人說她回鄉探親,不知所蹤。

  志偉說:「萬新說得對,去報警吧。」

  萬亨搖搖頭。

  志偉說:「你這就不對了。」

  「她若要與我分手,律師會聯絡我,我便可知她下落。」

  「你真傻,這分明是累斗累,這個女人多深沉,過些日子,她拿到護照,反咬一口,告你遺棄。」

  萬亨想一想,低聲說:「不會的,她不是豺狼虎豹。」

  「你仍然迷戀她。」

  「或者是。」

  「萬亨,你打算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不想再回到炸魚薯條店去,那種工作做久了會發瘋,你看他們一落班,就往賭館 跑,就是企圖以瘋制瘋。」

  「那麼,到倫敦去。」

  萬亨搖頭,「那有什麼用,換湯不換藥,不見天日,做得肺撈,並無善終。」

  志偉知他自卑自憐到極點,不知如何勸解。

  半晌他說:「榮叔衣錦還鄉,大排筵席,廣宴親友。」

  萬亨聽說過:「是你當兵那個表叔嗎?」

  「他退了役,現在曼徹斯特開了一間酒館,叫友誼萬歲。」

  萬亨納罕,「他如何取得酒牌?這牌照可不會胡亂給人,更不曾發給華裔。」

  「他服過五年兵役。」

  「怪不得。」

  「萬亨,這是一條出路。」

  萬亨心一動,可是接著猶疑,「好男不當兵。」

  志偉訕笑,「無家底無出身,只得一雙手,既不甘心在唐人街孵一世,又自稱好男,不肯屈就,兄弟,你到底想怎麼樣?」

  這番話如當頭棒喝,萬亨發了一會呆,然後心酸地說:「這麼說來,窮家子需以性命來換取出身。」

  志偉笑,「你不窮,但不甘服輸,就只得拚一拚。」

  「志偉,你有大智慧。」

  劉志偉嗤地一聲笑,「不敢當不敢當,你為一個女子瘋狂,才看不清這淺白的道理,快回去吧,林秀枝再也不會回來,你在英國幾個大埠多走走,反而有可能碰到她。」

  周萬亨與好友話別。

  再回到倫敦,已是隆冬,時近聖誕新年大節,下好大的雪。

  萬亨並不怕冷,可是不知怎地。他伺樓看身子,不想挺胸。

  他沒有寄倉行李,可是看到行李運送帶附近站看華裔婦孺,自動過去幫忙。

  年經力壯的他迅速提起大箱子,碰碰數聲,扔到地下,一用力氣,精神即來,周萬亨樂於日行一善。

  一位太太抱著嬰兒說:「是那只棕色的箱子,不錯,謝謝。」

  到了街上,冷空氣一吹,他又傷感起來。

  身後有一把聲音說:「多謝你撥刀相助。」

  萬亨詫異,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她背著背囊,身段高佻,圓面孔,笑容甜美。

  有嗎,他有幫她嗎?

  她解釋:「現時已經很少男士肯幫婦孺做事了。」

  萬亨不作置評,只是賠笑。

  一看就知道她是學生,穿著很考究的便裝,可見家境不錯。

  她伸出手來,「曹慧群,倫大經濟系,你呢。」

  周萬亨忽然笑了,他們老以為人人都是大學生,不容置疑,毋需商榷。

  他與她握手,「周萬亨,利口福飯店。」

  曹慧群先是一愣,然後笑彎了腰。

  計程車來了,萬亨替她拉開車門,溫和地說:「順風。」

  她也揚揚手,「後會有期。」

  尋妻不獲,周萬亨一個人找到酒館,坐在一個黑暗角落,喝起啤酒來。

  女侍替他斟酒時笑說:「聖誕快樂。」

  「聖誕已屆?」

  「還有兩天。」

  第二章

  離開酒館已是黃昏,寒風凜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擁擠,都是出來搜購禮物的人潮。

  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終未能融入,多年來他們管他們在農曆年放炮竹舞獅子,身在胡,心在漢。

  大百貨公司櫥窗擺滿應節活動裝飾,馴鹿拉著聖誕老人雪撬,彩色燈泡閃爍亮麗。

  萬亨打了個酒隔,拉起外套領子。

  他小心翼翼走過馬路,生怕滑餃。

  就在這個時候,最可怕的事發生了。

  起初萬亨根本不知是什麼事,只覺背後好似被人大力推擠,他摔得老遠,跌在地下。

  面孔碰在雪地上,也不覺疼痛,接著,隆轟轟巨響,好似一列火車開過,震耳欲聾,地面顫抖起來。

  世界像是倒塌,無數磚塊玻璃碎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來。

  萬亨魂不附體,兩手抱在頭上,盡力保護自己,電光石火間,兩個字閃過他的腦袋:炸彈!

  他伏在地上動都不敢動。

  數十秒鐘過後,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地獄。

  爆炸就在百貨公司大門附近發生,櫥窗已全部粉碎,豪華入口處已變瓦礫,三分鐘前興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呻吟,殘肢四布。

  周萬亨若不是忽然決定過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屍體,他渾身欽斂發抖,聽得瞥車嗚嗚聲趕來。

  身邊有人低聲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萬亨爬起來,扶起渾身鮮血的一個女子,她頭部受重創,已失去半邊臉。

  萬亨聲音沙啞,「別擔心,我幫你找。」

  「是男孩……六歲。」

  救護人員已開始工作,現場一片慌亂。

  可是萬亨沒有放開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輕經說:「謝謝你。」

  那小男孩在不遠之處,像一隻被人遺棄的洋娃娃似躺看,身上無表面傷痕,可是已無生命。

  萬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邊。

  女子尚有一絲力氣,「他無恙?」

  萬亨聽見他自己說:「他沒事。」

  女子伸手過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後不再動彈。

  護理人員走到萬亨身邊,「先生,你受了傷,請過來檢查。」

  萬亨一低頭,這才看見大腿上插看一截斷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可是忽然渾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過,他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

  替他包紮傷口的女護士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說:「問愛爾蘭共和軍。」

  那一夜,周萬亨在醫院渡過。

  隔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藥物影響下昏昏睡去,稍早時,萬亨聽見他哭泣。

  看護進來巡房,替他注射。

  萬亨內心明澄一片,再也沒有怨恨,適才經過生關死劫,到冥界兜了一個圈子回來,便他明白,他個人的傷心事並不重要。

  看護溫言問他:「你是炸彈案其中一個傷者?」

  萬亨頷首。

  「算是幸運,只縫了五針。」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為何傷及無辜平民?」

  「好讓政府震驚傷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權力機構。」

  「說得真好。」

  萬亨掙扎坐起來。

  看護按住他,「你別動,你失血不少。」

  他睡著了。

  只有這一個晚上,他沒有夢見林秀枝那雙大眼睛。

  三天後他出院返家。

  對受傷的事絕口不提。

  周母鬧偏頭痛,在吃中藥。

  萬亨輕輕在母親耳拌說出意願。

  周母如聞雷極,失聲跌腳問:「你要什麼?」

  周父抬起頭來,皺起眉頭,「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來,「萬亨,你再說一次。」

  萬亨無奈,鼓起勇氣說:「我已決定從軍。」

  周父手中的報紙刷一聲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萬亨你瘋了。」

  萬新在一旁點點頭,「他沒事,他只是想跳出這破舊的唐人街。」

  萬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當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萬新懶洋洋答:「不曾比終身在餐館渡過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問奶。」

  周太太放聲大哭,「你是中國人,你在英國當什麼兵?」

  萬新冷冷答:「你錯了,法律上我們全家是英國人。」

  周太太呼天搶地,「天呵,我做錯什麼事,為何如此報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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