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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萬亨說:「萬新會感激。」

  周太太歎口氣,「我從來不想兒子感激我,我只是希望他好。」

  萬亨聯絡到萬新,趕到黑池與他會合。

  兄弟倆立刻趕去贖人。

  萬亨焉然發覺這個本土中下級市民渡假勝地是如此破舊不堪,沙灘是黑色的粗砂礫,根本不能赤足漫步。

  好笑的是,馬嘉烈的房東竟亦是華人,她住在閣樓一間房間 。

  那孩子一身髒蹲在桌子底下,被一條繩子綁住,在吃薯片。

  @已經長得相當高大,可是不會說話,啊啊連聲,像個狼孩。

  萬亨一陣心酸,上去解開孩子,抱在懷中。

  那幼兒已不認得親人,掙扎哭叫。

  萬新喝道:「我們應當報警。」

  馬嘉烈冷漠地問:「錢呢。」

  一口利物浦鄉音,開口便知不是上等人。

  萬亨取出字據,「在此處簽名。」

  「我不簽任何字據。」

  「萬新,我們即刻走。」

  馬嘉烈只得畫押,口中罵:「卑賤的清人。」

  萬新指著她:「閉上髒嘴!」

  萬亨不欲多說,一手攔住哥哥,問馬嘉烈:「孩子的出生證明文件呢?」

  馬嘉烈只得交出來,她追討:「錢。」

  萬亨把鈔票給她。

  她鬆一口氣。

  萬亨一手抱幼兒,一手拉著萬新,走火似離開那間破房子。

  幼兒不住驚慌地啼哭,萬亨到附近藥房買了用品及嬰兒菜,先餵飽了,才替他清潔,脫下衣服一看,只見他皮膚到處是芥瘡,不忍卒睹。

  需找相熟醫生,陌生護理人員看見這等情況一定會交給警方處理。

  他立刻開車回利物浦。

  萬新哽咽,他雙目通紅,「萬亨,我說不盡的感激。」

  萬亨微笑,奇怪,每個人都感激他,而其實,他只希望對他們好。

  孩子到家時已昏昏入睡。

  周父連忙接過,電召醫生。

  周太太別說:「萬亨,你做叔叔的新房且先挪出來做嬰兒房吧。」

  「沒問題。」

  萬新見家人如此支持,竭力弭補他的過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片刻醫生來了,替孩子做了詳細檢查,說了許多話,結論是「身體無大礙,三兩個月再可皮光肉滑,可是孩子心鍰已受到創傷,需要小心呵護。」

  周太太高興地說:「雙喜臨門。」

  萬亨在電話中告訴秀枝:「那孩子長相很可愛,有洋娃娃似褐色大眼睛。」

  「多大了?」

  「二十個月。」

  「現在由祖母照顧?」

  「是,明天將送到幼兒園去學講話。」

  「總算否極泰來。」

  「收到證件沒有?」

  「有一封掛號信,我明日去取。」

  「想必是它了,十二月十日星期六的飛機,我倆很快可以見面。」

  秀枝的聲音低低,但十分寬慰,「是。」

  周太太在龍鳳大酒樓訂了十桌喜酒,周父負責寫請帖。

  萬亨過去一看,發覺紅信殼混在詩句中,其中一句是「太公八十遇文王」這時,在萬亨眼中,沒有什麼事不是令人高興及愉快的。

  小侄子周家豪邁開胖小腿走近他,他一手抄起。把他扔到半空又接著,叔侄二人哈哈大笑。

  整座周宅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周母叮囑:「一接到人馬上回家來。」

  萬亨笑嘻嘻,我打算在倫敦玩三兩天。「」天氣太冷,有什麼好玩,待來春再去。「他特地租了旅館,嫌親友家淹憤,早一日到,第二天坐立不安,索性提早抵達加德威飛機場。他手上搭著一件新買的厚大衣,預備一見秀枝就讓她穿上,免她著涼。望眼欲穿,第一三七號班飛機終於抵涉,萬亨興奮地走到出口迎接。旅客一批批走出來,周萬亨等了又等,伊人芳蹤渺渺,他的心漸漸慌張。兩個小時後他滿頭大汗往櫃怡詢問,服務員訝異地說:「飛機早已清倉。」

  萬亨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盤冰水,「我未婚妻本應今日抵達,她叫林秀枝。」

  服務員見他不似說謊,生了同情之心,「旅客名單本屬保密……」

  她發覺這個可憐的人雙手在抖。

  她低頭查看,「沒有,沒有林秀枝。」

  「這是她飛機票的複印本。」

  服務員在電腦前查了半晌,抬起頭,「她退了票,沒有登機。」

  「什麼?」

  「先生,你未婚妻根本沒有上飛機。」

  周萬亨不能相信雙耳。

  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耳邊嗡嗡晌,他一個人琅燭回到酒店,天色已暗,無限歡喜變成了灰,他大惑不解,秀枝去了何處?

  他撥長途電話到她家,電話接通,一把男聲冷漠地說:「這 沒有姓林的人。」立刻掛斷。

  他又打到莫太太處,電話號碼早已取消。

  開頭,周萬亨怕林秀枝生了意外,到了這個時候,他知道一切分明經過蓄意安排。

  他回到利物浦時面色十分可怕。

  周父驚愕地問:「人呢?」

  萬亨說出過程,他語氣出奇地清晰冷靜。

  萬新聽畢,慘痛地抬起頭,說了兩個字:「騙婚!」

  周太太叫起來,「不可能。」

  萬亨疲倦地用手擦臉,「我想去睡一覺。」

  忽然之間,他像是老了十年。

  他把自己關在新房 。

  佈置全是新的,柚木雙人大床、紅色的百子圖被面、 金邊的穿衣鏡:新人卻失了粽。

  她騙他。

  周太太敲門:「萬亨,出來說話。」

  萬新卻道:「讓他靜一靜。」

  周父鐵青著臉,「我去找朋友商量一下。」

  他在唐人街算是有點勢力。

  周太太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了一會兒,忽然哭出聲來,「我兩個兒子好命苦。」

  萬新不禁好笑,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男子也會命苦。

  萬亨累極而睡。

  過了一會兒周父回來。

  周太太紅著眼,「找得到人嗎?」

  周父攤攤手,「除非叫蘇格蘭場幫著找。」

  「人去了何處?」

  「托人查過了,她將飛機票換了早一日的一三七號班機,換句話說,早已抵涉。」

  周母膛目結舌,「這是什麼意思?」

  周父頓足,「蠢人,她利用證件入境,匿藏起來,人海茫茫,我們何處去找她算賬?她有了身份,可以居留,可以工作,更可領取福利金。」

  「哎呀。」周太太呆住。

  萬新也愕然,「真沒想到這名女子如此藏奸。」

  「一開頭就立心騙我們,你這個笨媽竟未察覺,」周父歎口氣,「那樣容貌的女孩子,真的會嫁到炸魚薯條外賣店來?你豬油檬了心,你吃屎。」

  周母放聲大哭。

  「別吵了好不好?」

  萬新忽然說:「請私家偵探把她找出來討還公道。」

  周父冷笑,「那得花多少錢?」

  萬新氣餒。

  「法律上他還是周萬亨的妻子。」

  「正確,叫萬亨立刻辦離婚手續,不然被她坑死,以後再婚是重婚罪。」

  周母嗚咽,「是我害了萬亨。」

  「奇是奇在萬亨這次居然會聽你安排入谷。」

  周母拍案而起,「我明白了,連媒人都是騙子,怪不得一下子失了蹤。」

  周父又歎氣,「一塌糊塗。」

  一家人都沒有睡,第二天周母喉嚨沙啞發痛,病了。

  周父忙著去龍鳳酒家退酒席。

  周家靜了下來,只餘周家豪跑來跑去踢皮球,那孩子生命力強,短短時日已恢復健康。

  萬新問:「損失多少?」

  周太太沒精打采,「財物也不要去說它了。」

  萬所說:「我知道萬亨把這些年來的節蓄全給了她。」

  「什麼?」

  「約有千鎊左右。」

  周母心痛到極點,又落下淚來,「全是我的錯。」

  「知人口面不知心。」

  「這林秀枝真是桃花嘴臉,羯子心腸。」

  「媽,你平常也挺精明,馬嘉烈想問你要一條金項鏈你始終不肯。」

  「你還提那個人作甚。」

  萬新呼出一口氣,「偏心呢。」

  周母鐵青著臉,「你說什麼?」

  萬新冷笑一聲。

  「剛才幫你贖回兒子,一日五餐養在家中,天天看醫生,費用全歸我,怎麼又怪我偏心?」

  周萬新洩了氣。

  周母氣得臉都黃了,「我怎麼會知道兩兄弟要的全是逃妻!」

  周父苦苦哀求,「好了好了,別吵了,去看看萬亨是正經,他關在房 一天一夜不知怎麼樣。」

  萬新這才想起兄弟,上樓去拍門。

  「萬亨開門,你不致於自殺,快開門。」

  他說的也對,只是房內無動靜。

  「萬亨,你與她不過數面之緣,速速忘記此人,重頭開始。」萬新便勁敲門。

  門搭一聲開啟,萬亨站在門口。

  萬新聞到一陣酒氣,地板上滾看空啤酒罐。

  萬新訕笑:「何必為一個女騙子自暴自棄。」

  萬亨不出聲。

  「幸虧走得早,我比你慘得多,現在我還得獨力帶大孩子。」

  萬亨忽然輕輕的說:「她們根本看不起我們。」

  「什麼?」

  「你看我的勞工手,自小揀鮑魚時已為蠔殼割傷,你再看我雙腳,上好皮鞋穿三天便變形,一天站十多小時侍候人客,收拾冷飯菜汁,惹得滿身油膩,誰會真心想與我過一輩子。」

  他骨嘟骨嘟喝啤酒。

  萬新低頭不語。

  萬亨平靜地說下去:「斯文漂亮的好女孩子不是沒有,學堂 多的是,來買小食,謝前謝後,從來不當老華僑是次百姓,可是在街上同她們打招呼,她們往往愕然,一離開炸魚薯條的櫃抬,再也無人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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