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亨說:「萬新會感激。」
周太太歎口氣,「我從來不想兒子感激我,我只是希望他好。」
萬亨聯絡到萬新,趕到黑池與他會合。
兄弟倆立刻趕去贖人。
萬亨焉然發覺這個本土中下級市民渡假勝地是如此破舊不堪,沙灘是黑色的粗砂礫,根本不能赤足漫步。
好笑的是,馬嘉烈的房東竟亦是華人,她住在閣樓一間房間 。
那孩子一身髒蹲在桌子底下,被一條繩子綁住,在吃薯片。
@已經長得相當高大,可是不會說話,啊啊連聲,像個狼孩。
萬亨一陣心酸,上去解開孩子,抱在懷中。
那幼兒已不認得親人,掙扎哭叫。
萬新喝道:「我們應當報警。」
馬嘉烈冷漠地問:「錢呢。」
一口利物浦鄉音,開口便知不是上等人。
萬亨取出字據,「在此處簽名。」
「我不簽任何字據。」
「萬新,我們即刻走。」
馬嘉烈只得畫押,口中罵:「卑賤的清人。」
萬新指著她:「閉上髒嘴!」
萬亨不欲多說,一手攔住哥哥,問馬嘉烈:「孩子的出生證明文件呢?」
馬嘉烈只得交出來,她追討:「錢。」
萬亨把鈔票給她。
她鬆一口氣。
萬亨一手抱幼兒,一手拉著萬新,走火似離開那間破房子。
幼兒不住驚慌地啼哭,萬亨到附近藥房買了用品及嬰兒菜,先餵飽了,才替他清潔,脫下衣服一看,只見他皮膚到處是芥瘡,不忍卒睹。
需找相熟醫生,陌生護理人員看見這等情況一定會交給警方處理。
他立刻開車回利物浦。
萬新哽咽,他雙目通紅,「萬亨,我說不盡的感激。」
萬亨微笑,奇怪,每個人都感激他,而其實,他只希望對他們好。
孩子到家時已昏昏入睡。
周父連忙接過,電召醫生。
周太太別說:「萬亨,你做叔叔的新房且先挪出來做嬰兒房吧。」
「沒問題。」
萬新見家人如此支持,竭力弭補他的過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片刻醫生來了,替孩子做了詳細檢查,說了許多話,結論是「身體無大礙,三兩個月再可皮光肉滑,可是孩子心鍰已受到創傷,需要小心呵護。」
周太太高興地說:「雙喜臨門。」
萬亨在電話中告訴秀枝:「那孩子長相很可愛,有洋娃娃似褐色大眼睛。」
「多大了?」
「二十個月。」
「現在由祖母照顧?」
「是,明天將送到幼兒園去學講話。」
「總算否極泰來。」
「收到證件沒有?」
「有一封掛號信,我明日去取。」
「想必是它了,十二月十日星期六的飛機,我倆很快可以見面。」
秀枝的聲音低低,但十分寬慰,「是。」
周太太在龍鳳大酒樓訂了十桌喜酒,周父負責寫請帖。
萬亨過去一看,發覺紅信殼混在詩句中,其中一句是「太公八十遇文王」這時,在萬亨眼中,沒有什麼事不是令人高興及愉快的。
小侄子周家豪邁開胖小腿走近他,他一手抄起。把他扔到半空又接著,叔侄二人哈哈大笑。
整座周宅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周母叮囑:「一接到人馬上回家來。」
萬亨笑嘻嘻,我打算在倫敦玩三兩天。「」天氣太冷,有什麼好玩,待來春再去。「他特地租了旅館,嫌親友家淹憤,早一日到,第二天坐立不安,索性提早抵達加德威飛機場。他手上搭著一件新買的厚大衣,預備一見秀枝就讓她穿上,免她著涼。望眼欲穿,第一三七號班飛機終於抵涉,萬亨興奮地走到出口迎接。旅客一批批走出來,周萬亨等了又等,伊人芳蹤渺渺,他的心漸漸慌張。兩個小時後他滿頭大汗往櫃怡詢問,服務員訝異地說:「飛機早已清倉。」
萬亨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盤冰水,「我未婚妻本應今日抵達,她叫林秀枝。」
服務員見他不似說謊,生了同情之心,「旅客名單本屬保密……」
她發覺這個可憐的人雙手在抖。
她低頭查看,「沒有,沒有林秀枝。」
「這是她飛機票的複印本。」
服務員在電腦前查了半晌,抬起頭,「她退了票,沒有登機。」
「什麼?」
「先生,你未婚妻根本沒有上飛機。」
周萬亨不能相信雙耳。
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耳邊嗡嗡晌,他一個人琅燭回到酒店,天色已暗,無限歡喜變成了灰,他大惑不解,秀枝去了何處?
他撥長途電話到她家,電話接通,一把男聲冷漠地說:「這 沒有姓林的人。」立刻掛斷。
他又打到莫太太處,電話號碼早已取消。
開頭,周萬亨怕林秀枝生了意外,到了這個時候,他知道一切分明經過蓄意安排。
他回到利物浦時面色十分可怕。
周父驚愕地問:「人呢?」
萬亨說出過程,他語氣出奇地清晰冷靜。
萬新聽畢,慘痛地抬起頭,說了兩個字:「騙婚!」
周太太叫起來,「不可能。」
萬亨疲倦地用手擦臉,「我想去睡一覺。」
忽然之間,他像是老了十年。
他把自己關在新房 。
佈置全是新的,柚木雙人大床、紅色的百子圖被面、 金邊的穿衣鏡:新人卻失了粽。
她騙他。
周太太敲門:「萬亨,出來說話。」
萬新卻道:「讓他靜一靜。」
周父鐵青著臉,「我去找朋友商量一下。」
他在唐人街算是有點勢力。
周太太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了一會兒,忽然哭出聲來,「我兩個兒子好命苦。」
萬新不禁好笑,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男子也會命苦。
萬亨累極而睡。
過了一會兒周父回來。
周太太紅著眼,「找得到人嗎?」
周父攤攤手,「除非叫蘇格蘭場幫著找。」
「人去了何處?」
「托人查過了,她將飛機票換了早一日的一三七號班機,換句話說,早已抵涉。」
周母膛目結舌,「這是什麼意思?」
周父頓足,「蠢人,她利用證件入境,匿藏起來,人海茫茫,我們何處去找她算賬?她有了身份,可以居留,可以工作,更可領取福利金。」
「哎呀。」周太太呆住。
萬新也愕然,「真沒想到這名女子如此藏奸。」
「一開頭就立心騙我們,你這個笨媽竟未察覺,」周父歎口氣,「那樣容貌的女孩子,真的會嫁到炸魚薯條外賣店來?你豬油檬了心,你吃屎。」
周母放聲大哭。
「別吵了好不好?」
萬新忽然說:「請私家偵探把她找出來討還公道。」
周父冷笑,「那得花多少錢?」
萬新氣餒。
「法律上他還是周萬亨的妻子。」
「正確,叫萬亨立刻辦離婚手續,不然被她坑死,以後再婚是重婚罪。」
周母嗚咽,「是我害了萬亨。」
「奇是奇在萬亨這次居然會聽你安排入谷。」
周母拍案而起,「我明白了,連媒人都是騙子,怪不得一下子失了蹤。」
周父又歎氣,「一塌糊塗。」
一家人都沒有睡,第二天周母喉嚨沙啞發痛,病了。
周父忙著去龍鳳酒家退酒席。
周家靜了下來,只餘周家豪跑來跑去踢皮球,那孩子生命力強,短短時日已恢復健康。
萬新問:「損失多少?」
周太太沒精打采,「財物也不要去說它了。」
萬所說:「我知道萬亨把這些年來的節蓄全給了她。」
「什麼?」
「約有千鎊左右。」
周母心痛到極點,又落下淚來,「全是我的錯。」
「知人口面不知心。」
「這林秀枝真是桃花嘴臉,羯子心腸。」
「媽,你平常也挺精明,馬嘉烈想問你要一條金項鏈你始終不肯。」
「你還提那個人作甚。」
萬新呼出一口氣,「偏心呢。」
周母鐵青著臉,「你說什麼?」
萬新冷笑一聲。
「剛才幫你贖回兒子,一日五餐養在家中,天天看醫生,費用全歸我,怎麼又怪我偏心?」
周萬新洩了氣。
周母氣得臉都黃了,「我怎麼會知道兩兄弟要的全是逃妻!」
周父苦苦哀求,「好了好了,別吵了,去看看萬亨是正經,他關在房 一天一夜不知怎麼樣。」
萬新這才想起兄弟,上樓去拍門。
「萬亨開門,你不致於自殺,快開門。」
他說的也對,只是房內無動靜。
「萬亨,你與她不過數面之緣,速速忘記此人,重頭開始。」萬新便勁敲門。
門搭一聲開啟,萬亨站在門口。
萬新聞到一陣酒氣,地板上滾看空啤酒罐。
萬新訕笑:「何必為一個女騙子自暴自棄。」
萬亨不出聲。
「幸虧走得早,我比你慘得多,現在我還得獨力帶大孩子。」
萬亨忽然輕輕的說:「她們根本看不起我們。」
「什麼?」
「你看我的勞工手,自小揀鮑魚時已為蠔殼割傷,你再看我雙腳,上好皮鞋穿三天便變形,一天站十多小時侍候人客,收拾冷飯菜汁,惹得滿身油膩,誰會真心想與我過一輩子。」
他骨嘟骨嘟喝啤酒。
萬新低頭不語。
萬亨平靜地說下去:「斯文漂亮的好女孩子不是沒有,學堂 多的是,來買小食,謝前謝後,從來不當老華僑是次百姓,可是在街上同她們打招呼,她們往往愕然,一離開炸魚薯條的櫃抬,再也無人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