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新低頭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細節都記得,「最近還有無見馬嘉烈?」
「已經沒有來往。」
「也不要太難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親。」
「我明白。」
周父又問萬亨:「找到秀枝沒有?」
「我倆早已分手。」
「她現在何處?」
「動身到加拿大溫哥華去發展,那 天氣好。」
「一個男人,也不要大虧待了前頭人。」
「是,父親。」
周父歎口氣,「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歡慧群。」
萬亨心酸。
「我已沒有心事,你看你們過得多好。」
兄弟倆不禁有點安慰。
這時,家豪靜靜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粵語叫:「爺爺,爺爺。」
周父笑了。
過一會他忽然說:「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萬亨一征,他從來都不明白父親的字謎,也不曉得答案究竟是什麼。
他還想趨向前去仔細聆聽,募然發覺,父親眼珠已經凝住不動。
他伏在父親胸膛上,悲慟不已。
幼時他也這樣做過,父親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雙臂圍繞父親,死命抓住不放。
當中那廿年似沒有過過,周萬亨又像回到極小之時,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較鎮定,握住老伴的手,並無言語。
那天晚上,他們開家庭會議。
周萬所說:「媽,你同家豪與我到倫敦去住,由我照顧你們。」
周母孺孺說:「將來你妻子會嫌我們。」
萬新斬釘截鐵說:「我不會再結婚。」
周母輕輕說:「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長大,彼此知道底細,不必解釋,不用適應,毋需遷就。」
萬亨心一動。
母親隨即哭泣:「人說,夫前死,一枝花,我應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氣。」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個小胖頭經輕擱在她膝蓋上,無限依依。
「你可是不捨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點頭,摟著祖母。
周太太淚如雨下,「好,好,那我活著還有點意思,我願意苟延殘喘。」
萬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後。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捲起無窮白頭浪,碩大海鶴啞啞低旋,訝異地說:「多像我們童年時在塔門見到的海。」
萬亨頷首。
他記得父親初抵涉時也那麼說:「啊,正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使認他鄉是故鄉。」
「這真是一個蕭楓的國度。」
「你不喜歡?」
「如果有選擇的話,聽說舊金山天氣比較好。」
萬亨靠在欄旁,「聽說在那 ,移民與白人,堂與堂之間,只有更複雜。」
「也不妨礙許多人安居樂業。」
「華人最勇敢。」
明珠此際又舊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萬亨看看她,「是好?是壞?」
「我覺得蕩氣迴腸。」
「是嗎,」萬亨吃一驚,「我自己認為糾纏不清,少提為妙。」
「在我們鄉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開玩笑。」
「你從不欺侮婦孺。」
萬亨不語。
「你家遷居之後,我一直懷念你,每次聽到你回鄉,都有說不出的高興,除出可以見到你,還有好的吃好的穿。」
萬亨微笑。
明珠大著膽子,把手穿進萬亨臂彎,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蕩蕩,只得一隻袖子,她滿不在乎,照樣挽著,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誰,這令萬亨舒服,在青梅竹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來。
他已經沒有最好一面了。
過兩日他們整家南遷。
手頭充裕容易辦事,什麼都不用帶,一切現買,一老一小都相當滿意。
萬亨更加沉默孤寡。
萬新這樣形容兄弟:「似一座墳墓,再出力發掘,也看不到生機,朱女幸虧聰明走得快,現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來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順利出售。
一日,警方傳周萬亨去認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訝異,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員說:「我當時並沒有看到兇手。」
警員十分冷靜,「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兒、以及一條手臂,當然你知道兇手是誰。」
周萬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證他。」
疑凶隔著單面玻璃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分明經過毆打,面孔腫得做豬頭,血瘀處處,雙目都睜不開來。
警員說:「我們慶幸兇手終於落網,請在此簽字。」
周萬亨凝視那人良久。
「請在此簽字。」有人催促。
萬亨抬起頭,「當日,我並無見到此人。」
「中士,你也許不明白,我們心中毫無疑問。」
「我知道,但我當日的確末見此人。」
「你不想報仇?」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
萬亨答:「當然我想討還公道。」
「那麼簽名指證。」
「我不能那樣做。」
他索性站起來離開替局。
警員在他身後清晰地咒罵:「血淋淋的清佬。」
「幫他也是白幫。」
這場戰爭不知還要延績到何時何日,不曉得還要拖累多少無辜。
第六章
同一日,萬亨到惠群墓地獻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馬尾蘭,他坐在草地上,經經說:「現在我們與母親同住,家豪已是一個小小孩,時光飛逝,不久想必會把女友帶回家中。」
藍天白雲,春風茄人,萬亨絲毫不覺,只黯然抹去眼淚。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憶你。」
一隻紅胸知更鳥飛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嗎是你嗎。」
他掩住面孔。
這時忽然有一小小聲音問:「你哭了?」
萬亨吃一篤,連忙抬起頭來。
見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約五六歲,面孔是東方人的臉,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屬於西方。
定是跟大人來掃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邊。」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卻又問:「你的左手怎麼了?」
已能正確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萬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問:「永遠失去?」
「是,再也長不回來。」
她聳然動容,「啊,那多慘。」
萬亨尚未回答,女孩母親已匆匆找來。
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先生,打擾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著女兒速速離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斷臂,可是不動聲色,匆匆走開。
此際天空已轉為紫色,快要下雨,萬亨鞠一個躬,黯然離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會陪你說話,同你親熱,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他忽然渴望有一隻小手輕經撫摸他的頭臉,喚他爸爸。
他的未生兒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館打烊時夥計亮燈才發覺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萬新無言無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萬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隻死豬。」
萬新揚揚手,「見怪不怪。」
「你一直寵壞我。」
「一世人兩兄弟,少廢話。」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來作甚?人總得有點嗜好。」
萬亨笑,「多謝你縱容我。」
「真奇怪我倆到現在才有點做兄弟的樣子。」
「患難見真情。」
那天之後,萬亨彷彿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經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開頭,雙手不住發抖,他去看醫生。
醫生很幽默,「這好像是酒精中毒。」
萬亨無柰。
醫生說:「創傷再深,也要設法治癒,你說是不是。」
萬亨用右手托著頭。
醫生交給他一疊名單。
萬亨奇道:「這是什麼?」
「這只是本醫院的傷殘人士記錄。」
厚厚一疊,他不過是其中一名。
「可以說,你並不寂寞。」醫生簡直有點諷刺。
開頭,人們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樣的一班人將會唾棄他。
萬亨沉默。
醫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黃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為它會像瓊漿玉液,可是沒有,他竟嘔吐大作。
忽然之間,他的胃已不能容納酒精。
就那樣,周萬亨成功地成了酒。
時間忽然多出一大截,無處消磨。
「不如開一家桌球室。」萬新建議。
「不,又是龍蛇混雜的地方。」
「那麼,雲吞麵鋪。」
萬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魚薯條更煩。」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鋪,聽說自動洗衣場好賺。」
「為什麼我們只能做這種雜碎生意?」
「只要賺錢便可,何用計較。」
萬亨感概:「這些小生意毋需專業知識,只需一鋪牛力,可見華人永遠與功夫電影及咕嚕肉脫離不了關係。」
萬新詫異道:「酒醒了好似煩惱更多,你不如再繼續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聽到,笑得彎腰。
她說:「學校 也有這一派人物,一直鑽研華人地位問題,恨鐵不成鋼。天天在小憩時分檢討,弄得大家吃不下飯。」
萬亨訕笑。
明珠說下去:「另一派就比較實際,忙著設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貨真價實,就一定有存在價值。」
萬新問:「你是哪一種?」
「肯定屬莊敬自強類。」
「萬亨呢?」
明珠語氣轉得異常溫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時無法適應,慢慢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