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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萬新低頭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細節都記得,「最近還有無見馬嘉烈?」

  「已經沒有來往。」

  「也不要太難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親。」

  「我明白。」

  周父又問萬亨:「找到秀枝沒有?」

  「我倆早已分手。」

  「她現在何處?」

  「動身到加拿大溫哥華去發展,那 天氣好。」

  「一個男人,也不要大虧待了前頭人。」

  「是,父親。」

  周父歎口氣,「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歡慧群。」

  萬亨心酸。

  「我已沒有心事,你看你們過得多好。」

  兄弟倆不禁有點安慰。

  這時,家豪靜靜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粵語叫:「爺爺,爺爺。」

  周父笑了。

  過一會他忽然說:「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萬亨一征,他從來都不明白父親的字謎,也不曉得答案究竟是什麼。

  他還想趨向前去仔細聆聽,募然發覺,父親眼珠已經凝住不動。

  他伏在父親胸膛上,悲慟不已。

  幼時他也這樣做過,父親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雙臂圍繞父親,死命抓住不放。

  當中那廿年似沒有過過,周萬亨又像回到極小之時,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較鎮定,握住老伴的手,並無言語。

  那天晚上,他們開家庭會議。

  周萬所說:「媽,你同家豪與我到倫敦去住,由我照顧你們。」

  周母孺孺說:「將來你妻子會嫌我們。」

  萬新斬釘截鐵說:「我不會再結婚。」

  周母輕輕說:「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長大,彼此知道底細,不必解釋,不用適應,毋需遷就。」

  萬亨心一動。

  母親隨即哭泣:「人說,夫前死,一枝花,我應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氣。」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個小胖頭經輕擱在她膝蓋上,無限依依。

  「你可是不捨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點頭,摟著祖母。

  周太太淚如雨下,「好,好,那我活著還有點意思,我願意苟延殘喘。」

  萬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後。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捲起無窮白頭浪,碩大海鶴啞啞低旋,訝異地說:「多像我們童年時在塔門見到的海。」

  萬亨頷首。

  他記得父親初抵涉時也那麼說:「啊,正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使認他鄉是故鄉。」

  「這真是一個蕭楓的國度。」

  「你不喜歡?」

  「如果有選擇的話,聽說舊金山天氣比較好。」

  萬亨靠在欄旁,「聽說在那 ,移民與白人,堂與堂之間,只有更複雜。」

  「也不妨礙許多人安居樂業。」

  「華人最勇敢。」

  明珠此際又舊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萬亨看看她,「是好?是壞?」

  「我覺得蕩氣迴腸。」

  「是嗎,」萬亨吃一驚,「我自己認為糾纏不清,少提為妙。」

  「在我們鄉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開玩笑。」

  「你從不欺侮婦孺。」

  萬亨不語。

  「你家遷居之後,我一直懷念你,每次聽到你回鄉,都有說不出的高興,除出可以見到你,還有好的吃好的穿。」

  萬亨微笑。

  明珠大著膽子,把手穿進萬亨臂彎,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蕩蕩,只得一隻袖子,她滿不在乎,照樣挽著,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誰,這令萬亨舒服,在青梅竹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來。

  他已經沒有最好一面了。

  過兩日他們整家南遷。

  手頭充裕容易辦事,什麼都不用帶,一切現買,一老一小都相當滿意。

  萬亨更加沉默孤寡。

  萬新這樣形容兄弟:「似一座墳墓,再出力發掘,也看不到生機,朱女幸虧聰明走得快,現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來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順利出售。

  一日,警方傳周萬亨去認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訝異,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員說:「我當時並沒有看到兇手。」

  警員十分冷靜,「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兒、以及一條手臂,當然你知道兇手是誰。」

  周萬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證他。」

  疑凶隔著單面玻璃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分明經過毆打,面孔腫得做豬頭,血瘀處處,雙目都睜不開來。

  警員說:「我們慶幸兇手終於落網,請在此簽字。」

  周萬亨凝視那人良久。

  「請在此簽字。」有人催促。

  萬亨抬起頭,「當日,我並無見到此人。」

  「中士,你也許不明白,我們心中毫無疑問。」

  「我知道,但我當日的確末見此人。」

  「你不想報仇?」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

  萬亨答:「當然我想討還公道。」

  「那麼簽名指證。」

  「我不能那樣做。」

  他索性站起來離開替局。

  警員在他身後清晰地咒罵:「血淋淋的清佬。」

  「幫他也是白幫。」

  這場戰爭不知還要延績到何時何日,不曉得還要拖累多少無辜。

  第六章

  同一日,萬亨到惠群墓地獻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馬尾蘭,他坐在草地上,經經說:「現在我們與母親同住,家豪已是一個小小孩,時光飛逝,不久想必會把女友帶回家中。」

  藍天白雲,春風茄人,萬亨絲毫不覺,只黯然抹去眼淚。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憶你。」

  一隻紅胸知更鳥飛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嗎是你嗎。」

  他掩住面孔。

  這時忽然有一小小聲音問:「你哭了?」

  萬亨吃一篤,連忙抬起頭來。

  見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約五六歲,面孔是東方人的臉,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屬於西方。

  定是跟大人來掃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邊。」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卻又問:「你的左手怎麼了?」

  已能正確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萬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問:「永遠失去?」

  「是,再也長不回來。」

  她聳然動容,「啊,那多慘。」

  萬亨尚未回答,女孩母親已匆匆找來。

  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先生,打擾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著女兒速速離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斷臂,可是不動聲色,匆匆走開。

  此際天空已轉為紫色,快要下雨,萬亨鞠一個躬,黯然離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會陪你說話,同你親熱,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他忽然渴望有一隻小手輕經撫摸他的頭臉,喚他爸爸。

  他的未生兒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館打烊時夥計亮燈才發覺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萬新無言無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萬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隻死豬。」

  萬新揚揚手,「見怪不怪。」

  「你一直寵壞我。」

  「一世人兩兄弟,少廢話。」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來作甚?人總得有點嗜好。」

  萬亨笑,「多謝你縱容我。」

  「真奇怪我倆到現在才有點做兄弟的樣子。」

  「患難見真情。」

  那天之後,萬亨彷彿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經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開頭,雙手不住發抖,他去看醫生。

  醫生很幽默,「這好像是酒精中毒。」

  萬亨無柰。

  醫生說:「創傷再深,也要設法治癒,你說是不是。」

  萬亨用右手托著頭。

  醫生交給他一疊名單。

  萬亨奇道:「這是什麼?」

  「這只是本醫院的傷殘人士記錄。」

  厚厚一疊,他不過是其中一名。

  「可以說,你並不寂寞。」醫生簡直有點諷刺。

  開頭,人們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樣的一班人將會唾棄他。

  萬亨沉默。

  醫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黃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為它會像瓊漿玉液,可是沒有,他竟嘔吐大作。

  忽然之間,他的胃已不能容納酒精。

  就那樣,周萬亨成功地成了酒。

  時間忽然多出一大截,無處消磨。

  「不如開一家桌球室。」萬新建議。

  「不,又是龍蛇混雜的地方。」

  「那麼,雲吞麵鋪。」

  萬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魚薯條更煩。」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鋪,聽說自動洗衣場好賺。」

  「為什麼我們只能做這種雜碎生意?」

  「只要賺錢便可,何用計較。」

  萬亨感概:「這些小生意毋需專業知識,只需一鋪牛力,可見華人永遠與功夫電影及咕嚕肉脫離不了關係。」

  萬新詫異道:「酒醒了好似煩惱更多,你不如再繼續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聽到,笑得彎腰。

  她說:「學校 也有這一派人物,一直鑽研華人地位問題,恨鐵不成鋼。天天在小憩時分檢討,弄得大家吃不下飯。」

  萬亨訕笑。

  明珠說下去:「另一派就比較實際,忙著設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貨真價實,就一定有存在價值。」

  萬新問:「你是哪一種?」

  「肯定屬莊敬自強類。」

  「萬亨呢?」

  明珠語氣轉得異常溫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時無法適應,慢慢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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