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明天再來。」
萬亨說:「不,我在此留守。」
「隨你。」
他在休息室看電視上午夜長片。
看護走到他跟前輕輕說:「她想與你講話。」
萬亨立刻走回病房。
只見秀枝看看他微笑。
萬亨因放心,也對著她笑。
當中那段痛苦的日子在該剎那彷彿已不存在。
「醫生說你過兩日可以出院。」
她張開嘴,又合攏,終於說:「我虧欠你。」聲音略為沙啞,可是不失動聽。
萬亨避重就輕:「我現在才明白,人有權變心。」
秀枝羞愧,「我竟看不到你那樣高貴寬恕的性格,我配不起你。」
萬亨失笑,「你把我說得太好。」
她看一看打看石膏的斷腿,「我的一生,早已經完了。」
「胡說,才廿五歲,一定會有揀破爛的人,來把你我帶回家中。」
秀枝居然笑出眼淚來。
「你一向不擅說笑,可是自軍中學來?」
「不,」萬亨感慨,「受慧群感染。」
「啊。」秀枝不再言語。
「別擔心,」萬亨說:「甚至在病榻上你仍然秀麗如昔。」
秀枝又流淚,「是我沒有福份。」
萬亨握握她的手,站起來離去。
真好。
他對她,終於沒有愛也沒有恨,完全像對一個普通人一般,至多剩一絲感慨。
真沒想到這個結要拖至今日才解得開。
回到家,萬新問:「怎麼樣,可有重修舊好的機會?」
萬亨笑得打跌。
萬新歎息:「可見緣份已盡。」
「怎麼可能重頭開始。」
「嘿,有人的未婚妻變心,跑去同別人同居一年,懷著孕被那人拋棄,照樣回到舊人身邊,迅速舉行婚禮,把那孩子當親生兒撫養。」
萬亨征住,「也許,」他說:「我倆彼此沒有拖欠那麼多。」
萬新點頭,「你說得對,緣份來去,不受控制,不幸沒有人注定要與我兄弟倆共渡一生。」
萬亨笑,「少悲觀,也許那人明天就要來了。」
更衣時他發覺書桌上有一封電報。
「幾時送來的?」
「今午,房東代我們收下。」
萬亨連忙拆開。
「誰寄來,什麼急事?」
萬亨邊閱邊答:「劉志偉說妹妹明珠明朝抵倫敦,請我們接飛機兼代為照顧。」
「呵,那孩子來幹什麼?」
「升學。」
「找到學校了嗎?」
「要問她才知道。」
「什麼時候飛機,一定要準時去接,莫叫小孩擔驚受怕。」
「知道。」
現在,他比萬亨更有責任感。
那天晚上,萬新把新計劃告訴兄弟:他打算在市中心置一層公寓房子,把周家豪接出來讀書,免他到少年時還一口利物浦音。
萬亨詫異,「周經理,你不說我還不知,我們竟這樣賺錢了。」
萬新摸摸頭,「是,的確已經熬出頭來了。」
這倒是一個安慰,在人生所有不如意事中,能夠知道生活不成問題,不無小補。
「萬亨,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置輛好一點的車子,我記得你小時喜歡快車。」
萬亨苦笑,「你見過一隻手的人開跑車沒有?」
「周萬亨可以做第一人呀。」
「我已無興趣。」
萬新無限感慨,「所以說,行樂要趁早。」
萬亨卻道:「上天對你我仍不算壞,我倆自由自在,踢飽了球,走遍地方。」
萬新咕咕笑,「又認識多少金髮女郎。」
連萬亨都驕傲地附和:「也頗有十個八個。」
「不止不止。」
第二天鬧鐘喚醒周萬亨時他茫然睜眼,是什麼重要的事?
半晌,才想起要去接飛機。
洗臉時忽然對鏡子說:「慧群,慧群,我將終身思念你。」
毛巾抹去的不知是淚還是水。
他駕車到飛機場去接老朋友的妹妹。
萬亨記得那小女孩,皮色黃黃,頭髮也黃黃,梳一條長辮子,老是穿哥哥穿剩的衣服,十分邋遢,窮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童年經驗最慘,況且,她還要照顧老人,僅僅只有上學時間。
那一班飛機不足百人,乘客一下子散光,但見各親友歡天喜地接了各人走。
萬亨大吃一驚,這孩子莫非走失了不成。
急出一背脊汗。
他四處張望,又問工作人員:「英航一三五班飛機還有無人滯留海關?」
人家回答:「廿分鐘前已完全出清。」
萬亨發呆。
這時,有一身型苗條的年經女子不置信地走近試探問:「萬亨哥?」
周萬亨一抬頭,真正征住。
圓臉,大眼,陽光似笑容,白襯衫,卡其褲,十分俊朗,宛如慧群再生。
他征征看住她,她也暗暗打量他。
這是誰?
只聽得那女郎說:「我是明珠呀,對不起,叫你久候,來自荷京,又是華裔,行李非抄不可,所以最後出關。」
明珠,這是明珠?
萬亨感慨萬千,她在那一邊來回踱步起碼有十分鐘以上,只是他做夢也沒想過三年不見,明珠會出落到一朵花似,他的專注目光還在找黃瘦的小女孩。
而他,卻落魄得不似人形,所以彼此相見而不相識。
他微笑,「明珠居然還認得又老又醜的萬亨哥。」
明珠也笑,「萬亨哥一向是我偶像。」真會說話。
「你多大了?」仍然疑惑。
「十八,來升大學。」
大學生焦地多,漸漸也不覺得矜貴。
萬亨見到故人,無限溫馨,歪一歪頭,「來,跟老哥走。」
明珠身量比慧群與秀枝甚至風芝還要高,穿平跟鞋都與萬亨並排,萬亨笑問:「是什麼把你吃得如此高大?」
「我也覺奇怪,一到荷京,竟長高十多公分。」
「會說荷語嗎?」
「講得欠佳。」
「志偉可好?」
「種菜第一家,洋人飯店都問他要貨。」
萬亨由衷地為老友高興。
「萬亨哥,別來無恙?」
萬亨一臉風霜,斷臂藏在外套袖子 ,聞言征半晌,微微別轉面孔,「也難怪你不認得我。」
他替她拎著行李向前走。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語氣溫柔。
「是誰那麼多嘴?」
明珠笑而不答。
「是劉志偉這傢伙嗎?」
明珠說:「他說他最懷念與你潛水摸鮑魚及踢泥球的歲月。」
萬亨原諒了他講他,「真是,」他也憫悵,「那樣的好日子也會過去。」
「他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尚未聽他提起。」萬亨驚喜。
「對方家長是老華僑,頗有勢力,很喜歡他。」
「志偉可熬出頭了。」
「所以做老跟我說:勤有功,戲無益。」明珠陝陝眼。
「住哪 ?」
「青年會,然後找學校附近公寓。」
都打算好了,根本毋需人照顧。
「資金充裕嗎?」
「祖屋賣給發展商,我們兄妹環境還過得去。」
萬亨真正代他們慶幸,「太好了。」
明珠現在像大人一樣,有紋有路,萬亨嘖嘖稱奇。
他伸出手去,大力搓她的頭。
把人家秀髮揉得一團糟,明珠倒是笑了。
萬亨喃喃道:「村口有一家官校,大家爭著逃學……」
足足有一個世紀那樣遠。
萬亨送她到青年會,幫她安頓,帶她吃飯,看戲,買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等住宅區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無微不至。
他一胸膛無處寄托的感情忽然汩汩傾注在劉明珠身上。
明珠全盤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倫敦大街小巷,那種周萬亨一輩子也未曾去過的博物館、塔撟、公園,處處有他倆足跡,他還特地買了照相機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這回事,做的時候極老土,儲藏又麻煩,可是將來翻閱,你會感激我。」
明珠飛快地說:「我現在就很感激你。」
萬亨無言,隔一會兒吆喝道:「你懂得什麼你。」又裝出從前萬亨哥的姿態。
開了學他才知道她讀的是電腦,在當時真正是新頂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學的究竟是什麼。
他只做他會的。
他替她冰箱塞滿好吃食物,替她買了電墊毯及羽絨被,把一張床佈置得像天堂,然後,把一輛小小日本車借她用。
劉志偉寫信來謝了又謝。
萬亨覺得自己有用,十分高興。
萬新咕嚕說:「那只不過是個孩子。」
「同妹妹一樣。」
「是嗎,」萬新問:「你我有那麼可愛的妹妹嗎?」訕笑一番。
那是一個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館忙碌,夥計接了一通電話,萬新一聽,立刻來找萬亨,萬亨一見他灰敗的臉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風倒地,已送院。」
「還等什麼,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關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著媽媽。」
是,明珠一向有照顧老人經驗。
回到家,那景像是可怕的。
周母白髮蒼蒼,神情茫然,只是搓著手,坐立不安,卻又不懂悲傷哭泣。
可是她卻一眼把明珠認出來,「小明珠,你說,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堅強,雙臂緊緊褸住長輩。
兄弟倆帶著母親與孩子趕到醫院,意外地看到父親甦醒過來。
他十分高興,「呵,你們來了,坐近一點。」
先是細細打量萬新,「唉,三十年一晃眼過去,歲月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