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被感動了,「莫哭莫哭,我沒事。」
那人仍說不出話來,大力喘息,似一個受了委曲的孩子,嗚嗚哀鳴。
看護聞聲推門進來,「莊先生,你這樣變成騷擾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著他背脊,「沒關係,沒關係。」
半晌,莊某才抬起頭來,擦擦眼淚,「我歡喜得瘋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雙目濡濕,有這樣好伴侶,做普通人又何妨,雙手粗些又有什麼關係。
「莊太太過數日便可出院,你請放心。」
只聽見莊某問看護,「我可以帶孩子來見見母親嗎?」
孩子!元之嚇一跳。
呵可是,有丈夫當然名正言順有孩子。
意外之後,元之反而有點高興,多好,她已經做了現成母親了。
她輕輕問丈夫:「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麼。
看護連忙答:「他叫莊允文呀,」推一推那錯愕的丈夫,「莊太太的記憶慢慢自會恢復。」
「哦,」元之又問,「我的孩子叫什麼?」
莊允文呆呆的看著妻子,她莫非失憶?
「兒子叫小明,」看護搶答,「女兒叫小珠。」
元之阿一聲,居然共有兩個孩子,「他們幾歲?」
莊允文只得聚精會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歲,小珠一歲。」
那麼說來,孔兆珍很早就結了婚。
「有沒有照片?」
「我這就去把他們帶來。」
莊允文走到門口,又回轉身,手足無措,團團轉。
看護詫異問:「莊先生,你怎麼了?」
莊允文頹然說:「我不敢離開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沒想到孔兆珍這樣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摯的愛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卻一個知己也沒有。
看護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們替你照顧莊太太。」
元之不由得問;「你在外頭,誰看住孩子?」
莊允文答:「他們的祖母與我們住呀。」
元之敲敲額角,「是,想起來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見那兩個根本不屬於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與小豬帶來。」
莊允文笑了,「是小珠。」
「對,小豬。」
莊允文與看護都笑了。
元之倦極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朧間問,「你是誰?」
對方是一個少婦,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請代我照顧小明與小珠。」
「喂,喂。」元之叫她。
她卻轉頭就走,元之沒有追上去,隱約知道那是誰,於是大聲說:「你放心好了。」
那少婦停住腳步,轉過頭來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處。
醒了之後,元之支撐著蹣跚地走到浴間去照鏡子,見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驚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歲,已為未老先衰立招牌,這人需要好修飾,好好補養,才能恢復元氣。
元之不由得歎口氣。
真的要找一個理想的軀殼,也許要窮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絕對是個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婦。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彭的一聲,有人踢開病房門進來,「我媽媽在哪裡?」
本來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來,她知道這是誰,這是莊小明。
她強忍著傷口痛楚,笑著迎出去。
小明一見她,過來用雙臂緊緊箍住母親,痛哭失聲。
他的臉伏在媽媽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親不需要天才吧,只要有愛心耐心與力氣即可。
慢著,那邊那個由老太太抱著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豬,她是小精靈,一雙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兒審視得有點心虛。
祖母見她生分,哄她說:「叫媽媽呀,你不是學會叫媽媽了嗎?」
那幼兒胖胖雙臂搭住祖母脖子,動也不動,繼續瞪住元之,像是說:你不是我媽媽,我不要你抱,我媽媽什麼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誰?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過來,嘩,好重,元之腳步一個踉蹌,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體好些再抱。」
幼兒並不哭,只是全神貫注地冷冷看著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給她抱。
家是很擠逼很倉猝的一個家。
許多電器傢俱,都需要添置了,很明顯因為經濟緣故,都用舊貨勉強湊合。
夫妻倆與幼兒睡一個房間,祖母與小明用另外一間。
廚房與衛生間都狹小而幽暗。
元之衝口而出:「要另搬一間公寓了。」
莊允文一聽,先笑出來。
隨即是莊老太揶揄的說:「兆珍病糊塗了不成,光天白日講夢話。」
元之知道這不是莊家經濟能力可及,當下立刻噤聲。
靠朋友的時間到了。
當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兒哭聲驚醒,夢裡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適,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莊允文還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澀的雙眼,正想去安撫小女孩子,莊老太已在房門處出現,咕噥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還要上班。」
元之連忙唯唯諾諾:「是,是。」
莊允文已醒,笑道:「媽你去睡,我來抱。」
老太太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頭。
莊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顏悅色對元之說:「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試試,你明天還要上班。」
莊允文忽然說:「我早已無班可上了。」
「什麼?」元之錯愕。
「公司大量裁員,我是第二批被攆出來的人。」莊允文低著頭。
「唷,」元之說,「別給老母知道。」
「我已決定瞞著她。」
莊允文本來最怕妻子擔心,此刻打量她,見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樣,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
第二天一早,莊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買菜,小明上學,元之把那一歲大還未學會說話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開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兒不出聲,那雙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發毛。
「妹妹,」元之無奈地攤攤手,「我知道你一早認清楚我並非你的媽媽。」
幼兒神色好似鬆懈了一點。
「你的真媽媽暫時不會回來了,」元之同她說老實話,「此刻由我頂替她的職位,我不是壞人,我將盡力而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著她。
「那樣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你爸爸與哥哥有人照顧,祖母不用那麼吃力,還有你,一天吃五頓洗兩次澡,也有人侍候,我們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聽得懂,她低下了頭。
元之說下去:「你是個小小人,你有靈性,你想必明白我講的是什麼。」
幼兒伸出手來。
「來,讓媽媽抱抱妹妹。」
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覺得很有成就感,「我會對你好,我答應過你媽媽,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聲漸停。
電話鈴響了。
是原醫生找關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兒,一手聽電話。
「設法改進它。」
「原先生,請代我聯絡江香貞。」
「你是指伊安麥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託她,不,他辦。」
「沒有問題。」
「還有,請替我找兩個人。」
「可是梁雲同呂一光?」
「正是他倆,麻煩你了,原先生。」
「日子還過得去嗎?」原醫生充滿關注。
「我此刻是兩子之母,每天沒有一刻屬於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閒也無,都得偷來做。」
原醫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長大,屆時,你要留都留不住他們。」
元之的心柔了。
這時,元之聽見莊老太太在背後問:「兆珍,你同誰說話?」
元之這才想起,這個三代同堂的家沒有隱私可言,連忙掛斷電話。
莊老太太教訓媳婦:「孩子睡了,還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雙手,煮完中飯要去接小明放學。」
兩個女人都是這個家庭的奴隸。
元之一聲不響埋頭苦幹起來,汗濕透了她身上陳舊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誰叫你不做能幹的江香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連後悔不該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都沒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來,見莊氏母子悄悄的對話。
母:「你可覺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這樣的了。」
母:「似換一個人似的,對這個家一點記憶也無。」
子:「慢慢就會好。」
「不過她仍然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媳婦。」
「這些年來,也真的難為她了。」
「今日,我聽得她與陌生人說電話。」
「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緊。」
莊母不語。
「媽,多疼她一點。」
元之在房中,被這個平凡的男人感動到落下淚來。
孔兆珍這樣盡心盡意為家庭,一定有個理由,體貼的丈夫與聽話的孩子,便是動力。
她只裝作在簡陋的床上睡著了。
半晌莊允文回房來,輾轉反側,不能成寐,轉瞬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