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許君,明明是新相識。
許仲開提醒她,「你適才說有煩惱。」
余芒跌進沙發裡,「我的戲不賣座。」
「賣座不是一切。」
「不賣座則什麼都不是。」她背著他。
許仲開失笑,「你有無盡力而為?」
「誰會相信。」
「你目的並非要求任何人相信。」
余芒承認,「是我已盡力。」
「那已經足夠。」
余芒嗤一聲笑出來,這是典型不與今日現實社會接觸的人最愛說的話,盡力有什麼用,管誰嘔心瀝血,死而後己,今天群眾要看的是結果。
誰管你途中有否披荊斬棘,總要抵壘才計分。
真奇怪,許仲開與於世保都有一份不屬於九十年代的悠閒,一個淨掛住忠於自己,另一個專修吃喝玩樂,真正奢侈。
確是罕見的人種。
余芒忍不住伸手擰一擰他的鼻子,「我們的行業不是這樣的,電影這一行,必須要短時間內討得一大堆人的歡心。」
許仲開大訝,「你選擇一門這樣殘酷的職業?」
「是的。」
「為什麼?」
「別告訴人,」余芒悄悄對他說出真心話,「因為它那裡有名、有利,同時,我愛煞看見自己名字在廣告花牌上出現。」
許仲開不禁搖頭微笑。
余芒唏噓,當然一定有甜頭,不然誰會巴巴地干吃苦,豈真是為著愛。
許仲開終於忍不住告訴余芒:「某一個角度,某一種語氣,你像足了一個人。」
「是,我聽說有這麼一個人。」
許仲開沉默一會兒,「於世保同你說過?」
余芒點點頭,「她的名字也叫露斯馬利。」
許仲開頷首。
一定是個出色的女子,叫他們兩位念念不忘。
余芒不明白的是,看許於兩人的神情,彷彿誰都沒有得到她,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余芒自己的煩惱已經夠多,沒有興趣探聽他人私隱,當下說:「有機會介紹她給我認識。」
許仲開哀傷地抬起頭來。
余芒心中一凜,莫非那人已不在人世。
這是一個很大的可能性,所以兩個男生都沒有得到她。
可是許仲開又輕輕地答:「好的,有機會我與你去見她。」
余芒鬆口氣,那麼,一定是殺出第三者,橫刀奪愛,撇下這對表兄弟。
劇本看多了,習慣上喜歡把劇情推理,故事不外只有幾種結局,稍用腦筋,猜都猜得到。
許仲開說:「有時候,你簡直就是她。」
余芒托著腮笑起來,做她雖然辛苦,她還真的不願意做別人,尤其不甘心身邊男伴不停地說她像他的前頭人。
余芒正想技巧地移轉話題,門鈴響起來,她一看時間,「這是我的編劇。」
「我先走一步,今晚再見。」
余芒答應下來,陪他走到門口,忽然之間,她有不可抑止的慾望,終於忍不住挽著許君的手臂,把頭靠在他渾厚的肩膀上一會兒。
許仲開溫柔地嗅她的頭髮,「你這動作像足她,她一直只把我當兄弟看待。」
余芒搖頭歎息,他好似不能把她忘記,「其實這個女性化小動作最最稀疏平常。」
許仲開不語苦笑。
余芒打開門,門外的小薛馬上睜大眼睛。
總算是有禮貌,好不容易等到關上門才呼叫:「總共兩個!」
余芒瞪她一眼,「噓。」
小薛有不可抑止的興奮,「可見江湖上人統統走眼。」
余芒問:「他們怎麼說我?」一定不堪入耳。
小薛笑嘻嘻,沒敢招供。
是該去教書,老師地位至尊無上,誰敢閒言風語。
「喂,你喜歡誰多一點?」
「真的要我挑?」余芒問。
「噯,只能愛一個。」小薛一本正經凝視余芒。
余芒慢條斯理答:「希治閣。」
小薛一聽,馬上洩氣。
余芒自覺經已戰勝這個鬼靈精,哈哈大笑。
半晌才說:「你看我多沒心肝,電影不賣座,還這麼高興。」
「什麼啊,票房經已反彈,在此淡季,真真不錯,不叫老闆虧蝕,又過足戲癮,夫復何求?」
余芒怔住,這小妞,遲早非池中物,這樣能說會道,但願伊之文字也有這個水準。
只見小薛攤開筆記本子,「我們講到第三部。」笑瞇瞇地說。
余芒從不質疑題材,只檢討自己功力,「第三部,女主角邂逅第一男主角。」
小薛抬起頭,「怎麼樣愛上的?」
「你是編劇呀。」
「給一點提示。」
余芒想一想,不知如何開口,很難同這樣年紀的人談論到刻骨銘心,蕩氣迴腸,他們只適應功利,無用即棄,依依不捨,是為老土。
小薛看到導演欲言還休,眼神略見迷茫,十分心動,試探地問:「花前月下?」
不不不,但,也許一場雨幫得上忙……編劇費真得要大幅增加,心中有意境是一回事,將之變為文字又是另外一回事。
余芒用盡力氣譬喻給小薛聽,「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女主角與另外一個人跳舞,可是眉梢眼角,盡在男角身上,每個表情,每個姿勢,都為他而做,男角雖在遠處,一絲一毫都感覺得到,完全不能自持。」
小薛張大嘴,「好像是六十年代的感覺。」
「小姐,故事根本在四十年代發生,你還沒有同美術指導小劉談過還是怎麼的?精神集中點。」
小薛連忙是是是。
「第四部,她遇到了與她有身體接觸的另一位男角。」
小薛漲紅臉跳起來,「我不會寫這個。」
余芒頹然答:「請放心,我也不會拍這個。」否則簡直是文武全才。
小薛大聲鬆口氣。
余芒淨想要那個感覺:他變成她的麻醉劑,一刻不在,她似被掐住喉嚨,輾轉反側,漸漸什麼都不能做,他統共戰勝她的神智,她有說不出的痛苦,混然忘記這根本是一場遊戲。
而開頭那個好男人只能看著她瞳孔緩緩放大,慢慢醉死在她自己設的陷阱裡。
小薛張大嘴,「原來我們要拍一部色情電影。」
「別高估自己。」
「只有這麼多大綱提示?」
「其餘都靠你了。」
小薛幾乎想伏在桌子上哭。
「頭兩場你寫出來沒有?」
小薛交上功課。
「兩星期後交初稿,有問題我們隨時談。」
「結局呢,結局如何?」
「結局嘛,」余芒踱步,忽而笑了,「慢慢再講。」
小薛看著她讚道:「導演笑起來好漂亮。」
「去吧,本子編不好,嘴已再甜也不管用。」
送走編劇,製片來了電話,報上最新票房數字,「口碑不錯,略見起色。」
余芒自有她的豁達,早把這件事盡量丟在腦後,唯唯諾諾,處之泰然,把修養拿出來,拒做熱鍋上的螞蟻。
她披上新買的鮮黃色大衣,走了出去。
好似漫無目的,實際上完全知道要到什麼地方。
她再次到香島道三號去。
囑咐計程車司機在一旁等她。
余芒抬起頭,看著小洋房樓上一扇窗戶,白色威尼斯花邊窗簾低垂,余芒凝望良久。
她幾乎肯定這間屋子同她有親厚的關係。
半晌,計程車響一聲號,催她走。
余芒低頭歎一口氣,正欲離去,忽然之間,小洋房大門打開,一位中年婦女走出來。
她細細打量余芒,余芒亦在不遠處凝視她。
隔一會兒她問:「請問你找誰?」
余芒答不上來,過一會兒她只得說:「我以前住過這裡。」
婦人笑笑,「小姐你必是弄錯了,我們是第一手業主。」
余芒眼光離不開她。
年紀不小了,但身型絕不走樣,說一口標準普通話,容長秀麗的臉,象牙色皮膚,打扮時髦但恰如其分,年輕時一定顛倒眾生。
余芒的母親是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是以余芒也一直作風樸素,此刻她心中想,母親是美婦,不曉得什麼滋味。
想深一層,她又失笑,美麗的母親當然生美麗的女兒,美成習慣,也就習以為常。
當下那位美婦人說:「你是余芒導演吧?」
余芒有意外之喜,「你認識我?」
「昨晚我在電視上見過你。」
可見這大眾媒介真正厲害。
「你是來看外景吧?」
「呢,是,這間屋子很別緻。」
余芒希望她會破例請陌生人進去坐,但是沒有,她客氣地說:「失陪了。」
余芒向她欠欠身。
美婦進屋,大門輕輕關上。
余芒知道不能再在他人私家路上無故繼續逗留,故此登上計程車,駛下小路,未料迎面而來竟然是位熟人。
於世保也一眼就看見余芒,他自跑車探出頭來,「真是巧合,你也來探朋友?」
余芒完全答不上來,只強烈有預感,覺得一步近似一步,快要知道更多。
「下車,我載你。」於世保朝她招手。
余芒聽他的話付車資給計程車。
於世保停好車說:「我的表姨住三號。」
三號。
一條無形的線已把最近發生的奇事串在一起。
於世保笑問:「你找誰?」
「請問三號人家姓什麼?」
「姓文。」
文。
余芒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許仲開的時候,他認錯人,已經告訴過她另外有位迷迭香姓文。
事情漸漸明朗,許君與於君爭奪的女子,名字已經揭露,她叫露斯馬利文,住在香島道三號,剛才那位美婦如果是文太太,那麼,文小姐必定是位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