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余芒就是弄不清楚,整件事同她有什麼關係,她怎麼會對一個陌生女子的世界似曾相識,無限依依,繼而邂逅她的兩位異性朋友。
余芒搔搔頭皮,她可能不是神經衰弱,可是,又怎麼解釋這種現象?
余芒終於問:「文小姐叫什麼名字?」
於世保一怔,「你認識思慧?」
余芒搖搖頭。
於世保鬆口氣,「又是許仲開告訴你的吧?」
「仲開不是那樣的人,仲開從來不說別人是非。」
於世保氣結,「許仲開永遠是忠字牌,每個人的心都朝著他。」
她叫文思慧,余芒有渴望見她的衝動。
但當時她只笑笑,「你儘管去探訪她,我先到巴黎路喝咖啡。」
「我陪你。」
「你不是約了人嗎?」余芒訝異問。
「既然碰到你,再也不會讓你走。」
說得這樣嚴重,余芒倒有點手足無措,她在男女關係上經驗危殆地不足,故此一向不敢大膽起用愛情題材,偏偏在現實生活上,又大大遭到考驗。
「來,跟我來,我們一起向文伯母打個招呼,然後到巴黎路去坐。」
余芒忍不住打趣他,「新舊女伴都碰到一塊,倒是不怕我們對你反感。」
於世保轉過頭來,意外得睜大雙眼,「你並不知道思慧的事。」
余芒的確不明所以。
於世保沉默一會兒再說:「不知道更好。」
余芒不忍探秘,英國受教育的她沾染了英國人特別尊重他人私隱的習氣。
「來,我介紹我表姨給你認識,你會喜歡她,她也會欣賞你。」
余芒有點被催眠那樣尾隨於世保到三號按鈴。
大門一打開,於世保便過去吻那美婦人的臉頰。
那位正是文太太,再度見到余芒不禁笑道:「余小姐原來是在等世保。」
「你們見過?」於世保又有意外。
文太太說:「余小姐鼎鼎大名,人人皆識。」
余芒正待客套兩句,卻聽得於世保深有含意他說:「那,余小姐莫白擔了虛名兒才好。」
此言一出,余芒倒對於世保刮目相看,此人確實聰敏過人。
他們不避外人,就談起家事來。
文太太說:「下個月我決定走了,再留下來也沒意思。」臉上有淡淡愁意。
於世保居然默默無言。
文大太又輕輕地說:「我與思慧,一直並不相愛。」
於世保握著雙手垂著頭,仍然噤聲。
文太太振作起來,「你同余小姐去玩吧,別掛念我。」
「阿姨,」世保忽然笑說,「你看余芒有沒有一點像思慧。」
文太太也笑,「怎麼會,思慧哪裡有餘小姐的聰明才智,我看過余小姐拍的電影,優秀無比。」
於世保憐借地注視余芒,「阿姨你不曉得做導演的人有多刁鑽。」
余芒苦不能插嘴,只得乾瞪眼。
「我上去把東西給你。」
文太太上樓去了。
余芒打量屋內陳設,只覺一草一木,無不熟悉,好像是她上一套戲的主要佈景,日日夜夜拍攝了幾百個鏡頭,無論自哪一個角度拍出去,都不會出錯,這間小洋房也一樣,蒙著她雙眼都可以指出書房在走廊盡頭,所有窗戶都朝南,台階上瓷磚是新鋪……
然後,她的目光接觸到走廊牆壁上的幾幅速寫畫,余芒呆住。
畫上右下角簽名字體纖纖地往右斜:露斯馬利。
余芒耳畔嗡地一聲,這明明是她的手跡,怎麼會跑到文家來?
再看仔細畫家署的日期,作品完成期在兩年前。
原來是余芒抄襲文思慧,不是文思慧抄襲余芒。
真是跳落黃河洗不清。
難怪許仲開會說她們兩人風格相似。
余芒猛然抬起頭來,發覺於世保的臉近在咫尺,她不禁輕輕顫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於世保答案很合理,「不管是怎麼一回事,這次我決不會敗在許仲開手上。」說得很堅決,像是對自己的誓言。
余芒有一陣暈眩,適逢這時文太太自樓上下來,世保在她手中接過一隻小小盒子。
余芒借此機會鬆一口氣。
文太太凝視余芒,想把她看個究竟,但終於沒有發表意見,她把兩個年輕人送到門口。
第四章
文思慧的屋子,文思慧的男友,文思慧的畫,此時此刻,都似與余芒共享,余芒糊塗得不得了。
甚至到了巴黎路的咖啡座,她也知道該坐到哪一張檯子上去,那定是文思慧慣坐的固定位置。
適才掛在文宅走廊裡的畫,就是這一角落的風景寫生:淡紫天空,白色沙灘,一抹橘紅夕陽。
她聽見於世保同她說:「與我在一起你會快樂。」
余芒反駁他:「你只會玩。」
「嘿,聽聽這話,不是每個人都有玩的天才,與我相處,你永遠不悶。」
余芒不出聲,她當然知道這是巨大的引誘。
不少已婚女友向她訴苦生活悶不可言,丈夫一點毛病都沒有,一表人才,職業正當,可是下班一到家就瞌睡,不見生機,成年累月都不懂得講一句半句笑話,或是陪伴侶跳一支舞,給她些微驚喜、刺激、新奇的感覺。
女友稱之為蛹內生活。
余芒用手托住頭,於世保答允讓她做蝴蝶呢,但多久?
她看到世保眼裡去。
於世保何等聰明,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笑說:「存在主義名家加謬這樣寫:『愛,可燃燒,或存在,但不會兩者並存』。」
余芒喜愛閱讀,但接觸這兩句名言卻還是第一次,細細咀嚼,不禁呆了。
創作就是這點難,好不容易零零星星積聚到些微靈感,驀然抬頭,卻發覺前人早已將之發揚光大,做得好過千倍萬倍。
於世保讓她思考,用兩隻手合起她的手,放在臉邊摩挲。
於世保的體溫像是比常人要高出三兩度,他的手,他的臉,似永恆發燙,若接近他的身體,更可覺得他體溫汨汨流出來,最剛強的女性都忍不住想把頭依偎到他胸膛上去。
管它多久呢!
余芒聽見她自己溫和地說:「終久你會讓我傷心。」
世保啞然失笑,「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到頭這一身,還難逃那一日呢。」
余芒終於明白為何這浪子身邊有換不完的女伴,他有他的哲學,浮誇或許,膚淺絕不;況且,他公平地攤牌讓女伴自由選擇。
余芒笑了。
忽然之間,靈感告訴她,「你愛思慧最多也最久。」
世保微微變色,似不想提到思慧。
過一會他輕輕在女伴耳畔說:「燃燒或長存,悉聽尊便。」
余芒想到希臘神話中派裡斯王子與金蘋果的故事,愛神阿富羅底蒂應允他世上最美的女子、天後希拉給他至高的智慧,戰神雅典娜則賜予無比權力,派裡斯卻把金蘋果奉獻給愛神。
人們為愛所付出之代價一向驚人。
將來可能遭受一點點傷害似微不足道。
可是,余芒忽然清醒過來,「我的所愛是電影。」
世保笑,「我不反對,我不是個嫉妒的人。」
「那已經使我燃燒殆盡。」
世保搖搖頭,女方不住拒絕使他鬥志更加高昂。
「我送你回去?」
啊,家裡只有孤燈、書桌、紙筆。
「不回家?難保不會發生叫你懊惱或慶幸的事。」
「沒有中間路線?」
「我這裡沒有,許仲開是溫吞水,他或許可以提供該種溫情服務。」世保語氣非常諷刺。
「你呢,你又上哪兒去?」余芒好奇想知道他往何處熱鬧。
世保轉過頭來,雙目充滿笑意。
已經想管他了?
余芒連忙收斂自己,一路上不再說話。
這不是她的遊戲,外形上先不對,想像中於世保的女郎都該有長髮細腰,他雙手一掐在她腰上,她便誇張地往後仰,長髮剛好似瀑布般刷灑而下……就像電影裡那樣,一定要叮囑小薛把這一場加進去。
余芒的心情漸漸平復。
到家下車,她朝於世保笑一笑,再次成功地把兩人的距離拉開,脫離危險地帶。
於世保伏在車窗上同她說:「這不表示我會氣餒。」
走到屋內,關上門,不過是掌燈時分,余芒卻有種恍若隔世劫後餘生的感覺。
她開亮檯燈,伏在書桌上良久,才整理飛緒,集中精神,改寫了兩場戲。
漸漸她有種感覺,本子裡的兩個男主角,越來越神似現實生活裡的人。
文藝工作者總忍不住要出賣他們身邊的人,因為創作的壓力太大,因為時間倉猝,順手抓到什麼便是什麼,余芒偷偷竊笑。
她忽然自稿紙堆抬起頭來。
敏銳的感覺告訴她,許仲開此刻正站在門外,她走過去打開門,看見許君正欲伸手按鈴。
兩個人都笑了。
「很少有人這麼乖每晚都在家。」仲開訕訕說。
余芒忍俊不住,滿桌功課要趕出來,誰敢滿街跑,成了名事業才剛剛開始,更加不能有任何差池。
「你從來沒提過你做的是哪個行業。」
仲開坐下來,十分詫異,她不是洞悉一切嗎,還用問?
余芒看著他,「一年前你尚在大學工作,最近有什麼高就?」
這才像樣一點,「家父身體不好,我嘗試幫他料理出入口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