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於世保一直問:「老許同你說什麼,他毛遂自薦還是怎麼的?這人,皮倒是練得厚了,任意兜搭他人女友。」
余芒向於世保笑笑,沒有作任何俏皮的回應。
她有種感覺,在不久之前,這一動一靜兩位小生,曾經因某種原因,糾纏過一段日子。
為著誰?她很快便會知道。
於世保說:「算起來,我們還是親戚,我叫他母親表姨。」
那麼,他們是表兄弟。
快到目的地,余芒說:「我在這裡下車好了。」
聰明的於世保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臉上變色,一向任性的他居然不敢發作,停好車,頭擱駕駛輪盤上,幽幽地問:「你怕人看到我倆?」
余芒覺得好笑,他每一個姿勢都是做老了的,就像長在夜總會表演的藝人,敲哪一下鼓就唱哪一支歌,場場一樣,如有類同,純屬慣性。
余芒解釋:「是為著你好,叫記者拍了照,等於落了案,很難翻身。」說得這樣婉轉,當然也為著自己。
余芒的排場也不小,一字排開都是她名下的工作人員,穿戴整齊化好妝,同男女主角一起坐下接受訪問,的確有點專業為她帶來的尊嚴與美態。
於世保借附近一間茶餐廳的檯子坐下,盯牢電視螢幕,看得出神。
他不知道此刻的他有多寂寥,那麼英俊的男生伏在油膩簡陋小餐廳裡獨自看電視上伊人與主持對答。
他記不起上一次這樣為異性陶醉是在幾時,忽然有點可憐自己,還以為成了精了,百毒不侵,誰知仍然好似弱不禁風,唉。
他伏在桌子上不動。
這樣忘我實在少有,可惜余芒又看不見。
余芒正在現場金晴火眼應付大局,忽而看見女主角笑得太過放肆,便橫過去一眼,那伶俐的女郎便即時收斂,又見男主角越坐越歪,便示意他挺起胸膛,一眼關七,不知多累。
旁的觀眾可能不覺得,於世保卻看得一清二楚,歎為觀止,這女孩不可思議,性格複雜多面多變,從未得見,他決不會把她當另一個約會。
四分鐘應對已經使余芒筋疲力盡,誰說演員好做。
精采演出結束,她換下戲服,小林過來褒獎,「做得真好。」
余芒翹起大拇指,「大家好。」
「我們是整體。」
「絕對是。」
余芒在門口與他們分手。
於世保等人群散盡才走過來。
他跟了她一整天。
余芒有餘芒的良知,輕輕對他說:「世保,你不是我喜歡的型。」
於世保臉色一沉,還沒有女子對他說過那樣的話。
「不要把所有時間投資在我身上。」
於世保不相信雙耳,這個可惡的女子,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幾乎所有他認得的女性,都希望他撥多些時間出來。
當下他忍聲吞氣,「我有什麼不對?」
余芒看著他,像是換了一個人,換了一把聲音,她輕輕地說:「你深深地傷害我。」
那語氣便於世保驚疑地退後一步。
余芒溫柔地看著他。
於世保衝口而出:「你到底是誰?」
一輛空車緩緩轉過來,余芒截住它回家。
於世保沒有再追上來,這一天他已經夠累。
第二天一早,余芒到方僑生醫務所報到。
醫生說:「我昨夜在電視上看到你,表現驚人,同平日木訥老實的你有很大距離。」
余芒咳嗽一聲。
「大導演,有無巡視票房?」
余芒躺到沙發上發牢騷,「中國人誇張起來真可怕:大國手、大明星、大作家、大刺客、大師傅、大大大大大,下次有人叫我大導演,我準會尖叫。」
「尖叫是發洩情緒的好方法。」
「僑生,我能否把心事告訴你?」
「請便。」
「一打開報紙,看到五花人門、各有巧妙、陣容強大的電影廣告,我便耳畔嗡地一聲,汗流泱背,不知身在何處,怎麼辦呢?行家統統那麼用功,競爭那麼激烈,我下個戲又該拍什麼呢?」
醫生訝異。
老好余芒又回來了。
這傢伙,人行若干年,幹得頗有點名氣與成績,卻從來不會躊躇志滿。
虛懷若谷在今時今日並不是行得通的美德,能有多少人會得欣賞到余芒的含蓄。
醫生當下淡然說:「你言過其實了,依我這個外行人看來,濫片多過好片,何足以懼。」
「可是我從來不靠噱頭。」
「那正是你的特色。」
「多麼乏味的特色。」
「我明白了,大導演,你並不是擔心你的作品不夠好,你只是擔心你的作品不是最最好,活該!」
「胡說。」
「你要年年考第一,居首榜,拿一次第二臉色便發綠,這正是我認識的余芒。」
「冤枉,我從來不是妄想狂,我只不過想繼續生存,我還年輕,尚未能退休,不拍電影,又何以為生,我根本不會做其他的事。」
「余芒,我開始瞭解你的壓力,你把自己逼得太厲害,你成日想勝過誰呢?」
「我自己。」
「什麼?」
「一部比一部好,你明白嗎,下一部比上一部好,一直有進步。」余芒握緊拳頭。
「生活不是競走,放鬆。」
「如果不與光陰比賽,生活沒有意義。」
兩人越說越玄,方僑生夷然說:「自古將相名人,誰鬥得過如水流年。」
余芒跳起來,「我們的確不行,但我們工作的成績可以永久流傳。」
醫生怔一會兒說:「我要加倍收費,越聽越累,你的煩惱天天不同。」
真的,本來只有導演余芒的煩惱,現在還加添了另外一種心事。
余芒還想說下去,方醫生的秘書推門進來,「余導演,你的製片林小姐在樓下等你,說有要緊事。」
余芒說:「我得走了。」
方僑生叮囑她:「今晚我出發去開會——」但余芒已經出了門。
小林坐在她的小轎車裡,神色呆滯。
余芒走過去,輕輕地問:「票房欠佳?」
小林抬起頭強笑道:「平平。」
大家沉默一會兒。
余芒安慰她,「不管它,我們努力下一部戲。」
小林信心動搖,「那個題材值得開拓嗎,主旨是什麼,會有人叫好嗎?」
「小林,拍戲毋需大題目。」
小林頹然,「那更連推卸逃避的借口都沒有了。」
「振作一點。」
「導演,現在我們到何處去?」小林哭喪著臉。
「小林,精神集中點廠余芒斥責她,「這樣經不起考驗,還指望你長期抗戰呢!」
「對不起。」小林低頭認錯。
余芒笑著拍拍她肩膀,「把我送回家去,叫小薛來我處,我想看看她那兩場戲寫得怎麼樣。」
到了家,甫掩上門,余芒的臉也跟著拉下來。
她用手抹了抹面孔,說不出的疲倦,對人歡笑背人愁需要極大的精力,她再也提不起神來。
余芒呆呆坐在沙發上。
她若露出洩氣的蛛絲馬跡,手足們就會精神渙散。
她獨自不知在長沙發上躺了多久。
門鈴輕輕地響了一聲。
余芒決定了,如果這再是章某,她不惜與之大打出手,這個戲根本也是她的傑作。
門外卻是許仲開。
「仲開,」她鬆口氣,「是你。」
「你精神似不大好。」
「更加需要朋友的安慰。」
「我可以分擔什麼?」
「請坐,我去泡一壺茶,然後才打開話題。」
許仲開還沒有見過這麼磊落的香閨,幾乎沒有傢俱,統共只得一張大得窩人的沙發,以及一張大得可供六七人並坐開會的書桌。此外,便是一隻磨沙水晶瓶子,插著大蓬雪白的姜蘭,香氣撲鼻。
多麼簡單,可見女主人早已懂得一是一、二是二的藝術。
可能是他疑心過度了,這又同另一人大不同,另一位,光是香水瓶子都有百來只,是個擁物狂。
他走近書桌,看見一疊速寫,一凝神,嚇一跳。
恰好余芒捧著茶具出來。
她似較為振作,笑說:「桌子再大總不夠用,雜物越堆越多,請把那疊書推開一些。」總算安置了茶具。
許仲開問:「你自何處得來這些速寫?」
余芒看一看,「這是拙作。」
「你的作品?」許君大吃一驚。
余芒信心大失,「奇劣?」
「不,」許仲開怔怔地,「只是像極了我一個朋友的風格。」
他輕輕撫摸那個簽名式。
「喂喂喂,我的作品許有很多縱漏,但我決不是抄襲貓。」
許仲開連忙道歉,「我失言了。」
余芒當然原諒他,斟杯茶遞過去,「你的格雷伯爵茶。」
「你怎麼知道?」
余芒奇問:「知道什麼?」
「我喝這種茶。」
余芒順口說出來:「噫,你同我說的,大學寄宿在一位英籍老太太家中,她喝格雷伯爵,開頭你嫌味道怪,漸漸上癮。」
許仲開蹲到她身邊,「我還沒有時間同你談到該類詳情細節呢。」
「那麼,」余芒抬起頭歎口氣,「一定是於世保說的。」這些資料,到底從何而來?
兩人互相凝視。
余芒心中回憶湧現,不,這絕對不是他同她第一次約會,他們之間,彷彿曾經有過山盟海誓。
余芒別轉面孔,太無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