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轉過頭去聽小薛哀號。
第二天,余芒陪僑生去看思慧。
事後僑生非常沉默。
幾經催促,她才說:「贊成做手術是正確的,至少尚有些微機會。」
「僑生,思慧仍有知覺,我可以感覺得到。」
僑生看好友一眼,「認為文思慧有機會康復是非常勇敢的一件事。」
余芒無奈。
「她用不著我。」
余芒把臉埋在雙手中。
「人的生命好不奇妙,」僑生感慨,「靈魂與肉體合一的時候,我們會說會笑,四處走動,甚至發明創作,精魂一出竅,軀殼一無用處。」
「思慧是例外。」
僑生問:「為何與眾不同,難道她的靈魂遊蕩後會歸位?」
「是。」余芒覺得僑生的形容再好沒有。
僑生說:「你的感情一直比我們豐富,渴望那個美少女醒來,亦是人之常情,但是別太縱容私慾,以免失望。」
余芒握著僑生的手。
思慧的手術時間安排在下午三時。
早一大,余芒工作得十分疲倦,倒頭便睡,倒是沒有困難,睡到清晨五時,醒來了,雙臂枕著頭,掛念思慧,無法再合眼。
眼睜睜看著天空一角慢慢亮起來。
余芒索性換了衣裳跑到醫院去。
文太太比她更早到。
兩人相對無言。
過許久許久,文太太忽然說:「哭的時候多。」
余芒抬起頭來,「嗯?」
「舊式女性一生,流淚的時候多,歡樂的時候少。」
余芒惻然,不禁勸道:「文伯母這一生還早著呢。」
文太太低下頭,「你們呢,你們時代女性不再發愁了吧。」
「我們?」余芒笑,「我們苦幹的時候多,休息的時候少。」
文太太忍不住駭笑。
余芒很豁達地說:「你看,總要付出代價。」
「還哭嗎?」
「票房死翹翹的時候,豈止痛哭,我認識不少男導演還嘔吐大作呢。」
「余芒,」文太太忍不住說:「你真可愛。」
「家母可不這樣想,家母為我擔心到早生華髮。」
看護進來為思慧做準備。
余芒跑過去同她說:「思慧,這次要爭氣。」忍不住落下淚來。
半晌,余芒才站到一隅;垂頭傷神。
猛地想起一個人,掀起窗簾,果然,張可立已經坐在花圃的長凳上等了有些時候了。
余芒到樓下去與他會合。
張可立見到余芒,連忙迎上來,像是在最最焦慮的時候看到安琪兒一樣。
堅強的他到底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下午三時進行三個鐘頭的手術,」余芒輕輕告訴他,「你坐在這裡乾等,恐怕難熬。」
「我真不知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什麼事可做。」
「上來,與我們一起等。」
「我在這裡就很好。」
余芒把她做導演的看家本領使將出來,發號施令:「精神集中點,站起來,跟我走。」
張可立身不由主地跟著余芒上樓。
這個時候仲開與世保也到了,他們正趨前肅靜默哀,像是見思慧最後一面似的。
余芒不服氣,「這是幹什麼,如喪考妣,世保,你負責駕車去買香擯,冰鎮了等稍後思慧手術成功後慶祝,仲開,你去花店搜刮所有白色的香花,多多益善,別在這裡哭喪著臉。」
兩位小生本來六神無主,聽到余芒吩咐,如奉觀音,立即動身去辦。
站在一邊的文軒利不由得問前妻:「這個爽快磊落的女孩子是誰?」
文太太答:「思慧的知己。」
文軒利點點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文太太發覺余芒身後另有一位男生,長相英偉,略見憔悴,這又會是誰?莫非是余芒的朋友。
余芒身經百戰,在外景場地指揮數百人當小兒科,於是冷靜地說:「醫生讓我們到會客室等,別擔心,時間過得很快。」
方僑生也來了,正好聽到余芒說:「文先生,你陪文太太坐,要喝熱茶張可立會去拿,」一眼看到好友,「僑生,你做後備,請留意各人情況。」
僑生把余芒悄悄拉到一旁,「喂,這裡幾時輪到你發言?」
余芒歎口氣,「你看看他們,個個面如土色,呆若木雞,我是不得已,你以為我喜歡扮演這種角色?」
余芒所言屬實。
僑生上去自我介紹。
這時躺在病床上的思慧被推進手術室。
同時,奇怪,休息室大鐘的時針與分針立刻像是停了下來怠工,推都推不動了。
余芒唇焦舌燥,心裡難受不安,像是要炸開來,醫生走近同文軒利交待幾句,余芒閉上雙眼,不去看他們。
腦科醫生!什麼樣厭惡性行業都有,與之相比,做導演真幸運,余芒再也不敢做本行厭本行。
文軒利有時與前妻交換一言半語,張可立一聲不響,方僑生假裝閱讀國家地理雜誌上一篇考古文章,余芒覺得自己連吞涎沫都有困難。
人生已經這麼短,還硬是要受這種折磨,太划不來。
思慧思慧,幫幫忙,醒一醒。
這時有一位看護走過來問:「有沒有餘芒導演?你的製片找。」
余芒尷尬地走到接待處,「小林你發昏了,電話找到醫院來。」
「小張不幹了,同小劉吵起來,小薛已撕掉劇本。」
「什麼?」余芒耳畔嗡一聲。
「她們要見你。」
「怎麼會搞成這樣?」
「說你偏心,我己不能安撫她們,請推辭職。」
「我現在走不開。」余芒如熱鍋上螞蟻。
「導演,班底散掉,不管我事。」
「你聽著,」余芒咆哮,「我馬上來親手屠宰你們。」
「車子在醫院門口等,歡迎歡迎。」
余芒同僑生交待兩句,急急奔下樓去。
果然,常用的轎車與司機已在等候,上了車,駛回市區,一踏進家門,就聽見眾人叫:「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今日可不就是余芒生辰。
她竟忘了。
眾人把香擯杯子遞在她手中,「快來切蛋糕。」
余芒抱怨,「我有正經事要辦,哪有空陪你們鬧。」
「正經得過自己生日?」
「晚上也可以慶祝呀。」
「晚上是正主兒的時間。」大家笑嘻嘻擠眉弄眼。
「謝謝各位。」
百忙中余芒還是感慨了,不知不覺,竟在這圈子裡轉到這年頭。
小林把蛋糕送上,余芒接過問:「你們不會真的離開我吧?」
小林情深款款,「假使你真的不濟事了,我們當姑子去。」
「嚼蛆。」
「我們一定轉行。」
「幹什麼?」
全女班轉過頭來齊心合意叫出來:「教書!」
余芒笑。
她看了看表,「我還有事,你們請繼續玩。」
小劉送導演到樓下。
「你老是為人家的事忙。」她嘀咕。
余芒輕輕答:「我們這班幕後工作人員,幾時都是為人辛苦為人忙。」
車子停在跟前。
余芒在回程中想,幸虧有這幫同事,否則的話,寂寞梧桐不知要怎麼樣鎖清秋。
離開一個小時,光景又自不同。
許仲開已經辦妥差使回來,正坐在方僑生旁邊,不知誰替他倆介紹過,兩人談得頗為投機。
余芒一看,馬上有預感:噫,他倆可不就是一對。
兩個人都那麼講究、斯文、專注,都喜歡打扮得無懈可擊,氣質外型都配合,遠遠看去,宛如一對壁人。
緣分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花已經送到,整間病房都充滿素馨的香氛,看護的眼神問余芒:文思慧可有機會欣賞?
醫生還沒有出來過。
張可立悄悄過來站在余芒身邊。
余芒朝他笑笑。
張可立低聲說:「你看,這麼多人為她擔心,萬一有事,你可會有同等量的親友?」
余芒不加思索,「當然有。」她與工作人員同甘共苦,出生入死。
張可立微笑,「幸運人生。」
誰說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休息室全體人齊齊肅立,余芒一看,原來談綺華醫生穿著綠袍綠褲出來。
她除下口罩頭罩,走到眾人中間,看到一張張哀愁焦慮的面孔,基於人道,馬上宣佈:思慧生存。
文太太眼淚汨汨淌下,方僑生連忙過去扶住。
仲開則走到角落,痛快地流淚。
張可立嘴角笑意漸漸擴大,余芒想跑到街上去喊:我們勝利,我們勝利。
但是文軒利隨即問:「生存,那是什麼意思?」
談醫生答丈夫:當她甦醒,我們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復到什麼地步,我們不宜苛求。
眾人既嗔又癡,臉色又蒼白起來。
談醫生微笑,「手術空前成功,還待恁地,一小時後,思慧已可睜開雙眼。」
許仲開顫聲問:「她會不會認得我們?」
談醫生看他一看,「或是會,或者不會,但辨認親友不是重要部分,最重要是她活著,比從前有進步。」
談醫生冷峻目光打量眾人一下,「我要去洗刷,失陪。」
余芒心細如塵,目光如炬,看到醫生穿的膠靴上沾著血跡,剛才一場與死亡大神的搏鬥,想必驚心動魄,非同小可。
而仲開還淨掛著病人會不會認得他。
幸虧世保不知溜往何處,不然可能問出更幼稚的問題來。
大家坐下來。
余芒看到方僑生的額角有汗,一摸自己的襯衫,也已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