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筋疲力盡閉上眼睛。
余芒有奇突感覺,故對僑生說:「我好似就在這一剎那失去了思慧的感應。」
僑生看好友一眼,「一切都是你的潛意識作祟。」
「誰說的?」
「薛門佛洛依德。」
「僑生,你怎麼好比牛皮燈籠,點來點去依舊不明,思慧昏迷的時候,有一小撮思維飛來侵入我的腦海,一旦甦醒,那束電波便自動收回——」
方僑生只默默瞪眼看著余芒。
余芒喃喃道:「不信拉倒。」
僑生嚴肅地說:「你不曉得你有多需要我,幸虧我回來了。」
每一個人都需要方僑生的專業意見,文軒利同文大大先圍著她談起來。
於世保這個時候才扛著一箱粉紅色克魯格香擯回來,一見眾人雖然抹著眼淚,但有說有笑,便知他們已經祈求得奇跡,不管三七二十一,卜一聲開出酒,對著瓶嘴,便大口喝將起來。
余芒一向豪邁,接過酒瓶,也依樣胡蘆咕嘟咕嘟。
看護找來杯子,醫院也不加干涉,大家慶祝起來。
張可立想靜靜退出,余芒出力拉住。
不准他走。
余芒看到他眼睛裡去,「她需要你。」
每個人都可以回家休息,張可立例外。
文思慧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必須是張可立。
這時候,閒雜人等越少越好,余芒請辭,誰知文太太說:「余芒,你怎麼可以走,你才是這次手術總策劃,由你把我們這盤散沙聚集一起。」
「我?」余芒指著鼻子。
許仲開由衷地說:「絕對是你。」
余芒靦腆地笑。
不不不,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由她感動呼召余芒一步一步統籌整件事。
「噫,」世保說,「世真來了。」
可不就是漂亮的於世真,一臉不悅,抱怨世保,「哥哥這樣要緊的事都不知會我。」
張可立略一遲疑,便上前大方地與世真打招呼。
文軒利至今不知這氣字軒昂的年輕人是誰,但覺他地位越來越重要。
思慧躺在病床上被推出來。
她緊緊皺著眉頭,微弱地說:「痛……」大家把耳朵一齊趨過去,看護擺擺手,叫他們退下。
余芒不理別人怎麼想,她認為能覺得痛已經不容易,居然還能說出來,足令她放下心頭大石,她過去握住思慧的手,「有你的,迷迭香,幹得好。」
忽然之間視線模糊起來,余芒知道她也終於忍不住哭了。
故事說到這裡,小薛說:「我不喜歡這個結局。」
余芒問:「為什麼?」
「太幸福了,十分虛假。」
「喂,別把一支筆逼人窮巷。」
「觀眾不會相信。」
「你又喜歡哪個結局?」
「進展一直完美,在女主角借屍還魂後停住最好。」
余芒瞠目結舌,「你在說什麼啊?」
「女主角的精魂,借一具沒有思想、行屍走肉般的女體復活,去繼續她的遺志。」
余芒忍不住大叫一聲:小林,換編劇!
小林過來說:「下星期就要開戲,換導演倒是來得及的。」
「反了!」
「我覺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綽頭。」
「我從來不用綽頭。」
「也順理成章,合情合理。」
余芒把嘴巴閉成一條線。
「況且,潮流這件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做得漂亮,是我們利用了它,無可厚非。」
「誰,誰是行屍走肉?」余芒扭著編劇不放。
小薛莫名其妙,「反正不是你,亂緊張幹什麼。」
余芒氣極坐倒。
小薛說:「導演一日怪似一日。」
副導小林幫著說:「我喜歡這本子,有推理意味。」
余芒忽然抬起頭來,「小薛,我帶你去看女主角,好叫你曉得我說的結局並不虛假。」
小薛退後一步,「什麼,真有其人?」十分意外。
余芒乘機諷刺:小小羊兒不要怕不要怕。
小薛挺起胸膛,「去就去。」
小林與小張忍不住,「她有得去,我們也要去。」
小薛說:「此刻忘了小劉,她會呷醋。」
余芒氣結,「趁廟會乎。」
「集體創作,集體行動。」
「你們統共忘記女主角是病人,至今在家休養,不方便一隊兵似操上去打擾。」
「但她肯定在康復中,我們是朋友,帶著熱情去探訪,她不會介意。」
余芒歎口氣,康復之路長途漫漫。
「約法三章好了,」小林說,「一不抽煙,二不喧嘩,三不久留。」
余芒狠狠地說:「還有不許開口。」
「好好好,」小薛答允,「統統扮鋸嘴葫蘆,逗留三分鐘即走。」
大家追著問:「導演,幾時帶我們去?」
「等我籌備一下,通知主人家一聲。」
不知是去得巧還是去得不巧。
文軒利也在香島道三號。
他迎出來說:「余小姐,我知道你要來,特地向你道謝。」雙手握住余芒的手。
余芒最怕這種場面,即時漲紅面孔,唯唯諾諾。
文軒利說:「也向你告辭,我們明天離開本市。」
哦,又要遠離思慧了。
文軒利完全明白余芒的意思,他輕輕地說,「思慧的母親會陪著她。」
余芒略覺歡慰,卻不知如何向文先生話別。
還是從前的江湖客省時省力,抱一抱拳,說聲:請呀,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文太太打身後送出來,一句話都沒有。
文軒利彬彬有禮地朝兩位女士欠欠腰,上車離去。
余芒在心中祝福他與談綺華醫生。
文太太說:「請跟我來,思慧在樓上。」
臥房收拾過,大堆雜物已經搬走,窗前只放著一座畫架。
思慧躺在床上,手臂仍然懸著管子。
「一個星期後便可拆卸。」
余芒走近,在床邊坐下。
「她熟睡的時間比醒著的多。」
思慧頭上戴著帽子,余芒說:「頭髮很快會長回來。」
「她沒有抱怨。」
「我們也沒有。」余芒笑著補一句。
「張可立下課後天天來看她。」
張君也好算是上帝派下來的天使了。
她倆走到露台喝茶。
「我決定留下來,把那邊的事務逐一搬回這裡做,思慧既然忘記過去,我也樂得從頭開始。」
余芒忍不住說:「好媽媽。」
文太太笑,「令堂才是好媽媽,將來有空,你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我要跟她學習。」
余芒低下頭,她好久沒去探訪母親,怕就怕無法達到母親的要求、母親的水準,博取母親的歡心、母親的喜悅。
日常工作已經累得使她無法招架,再也不想自尋煩惱自討沒趣。
文太太細細打量余芒複雜的表情,微笑問:「一家不知一家的事?」
余芒抬起頭笑了。
文太太雙目看著遠處海景,「幾時我把我的故事也告訴你,好讓你評一評理。」
其實那並不是很久之前的事,近在眼前,有時覺得宛如昨日,但掐指一算,中間二十多年已從指縫溜走。
余芒咳嗽一聲,「幾個朋友想來看看思慧。」
「下個禮拜吧,再過幾天,醫生說她可以出外呼吸新鮮空氣。」
「我們會看情形,思慧一累馬上走。」
文太太親自把余芒送到門口。
小薛第一個問:「盤口如何?」
余芒很放心地答:「真是不幸中大幸,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下星期便可以如常人般活動。」
大家坐下來談公事,但是說不上十句八句,就把話題拉扯到思慧身上,嗟歎感慨不已。
足足過了半個月,余芒才拉大隊出發去看文思慧,原想悔約,又不欲出爾反爾,威信全失,衡量輕重,余芒這才勉強履約。
她們擠在一部車內出發,一路上她抱怨她體重增加不思減餐,她又責怪她不肯縮腿將就他人,罵來罵去,笑完又笑,不亦樂乎。
一車女子,誰都沒有名聞天下富可敵國,但快活直賽神仙,可見幸福與財勢無關。
也懂得守諾言,一到香島道三號,馬上肅靜。
文太太迎出來,訝異說:「好整齊的隊伍。」沒想到思慧有那麼多好朋友。
她們魚貫上樓去看思慧。
小薛走在前頭,先看見一個紫衣女郎坐在畫架子前面,頭上戴著小小針織帽子,遮住剛長出來的短髮。
余芒過去蹲下,「思慧,今天好嗎,氣色不錯。」
那女郎笑靨天真一如孩童。
她顯然同余芒熟稔,馬上握住余芒的手,「媽媽說我不認得人,可是我認識你。」
小薛身為文人,何等敏感精靈,別人還沒看出苗頭來,她先察覺了,這女孩不妥,這女孩有異常人,這女孩的智力不全。
小薛是完美主義者,最恨人間不能彌補的缺憾,當場憂鬱起來。
只聽得余芒溫柔地說:「慢慢就會記起來。」
女郎笑嘻嘻,無奈地搖搖頭。
余芒輕輕地說:「記不起來也就算數,許多事情,太過痛苦,情願選擇忘記。」
余芒轉過頭來,「各位,她便是文思慧。」
眾人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統統情緒低落。
「這麼多人,」思慧高興起來,「最好玩遊戲。」
余芒笑問:「你想玩什麼?」
思慧轉身找出一副紙牌,「二十一點。」
眾人挨挨擠擠,沒有心情,表情苦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