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與余芒都呵地一聲,一個是意外,一個是安慰。
世保又說:「他一會兒來,吩咐我們在此等他。」
文太太呆半晌,「那我且先去休息一下,你們請便。」
等她上了樓,余芒才伸出舌頭,「適才我把文伯母狠狠教訓了一頓。」
世保笑著接上去,「好像還打斷了仲開的狗腿。」
「對,他的腳怎麼樣?」
「扭傷了筋,得用枴杖走路。」
余芒抬起頭呆半晌,三個醫生會診結局不知如何。
只聽得世保低聲說:「我知道思慧,她不會甘心一輩子躺在床上。」
余芒也說:「她要父母愛她,願望已達。」
「多謝你寫信給文叔。」
「世保,那封信不是我寫的。」
世保微笑,「你要逸名,便讓你逸名。」
「真不是我。」余芒不敢掠美。
「替你保守秘密,有個條件。」
余芒說:「我知道,介紹美麗的女主角給你認識。」
世保笑了。
余芒不服氣,「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
「我的確愛你。」
余芒悻悻地說:「最好不要忘記。」
「說真的,余芒,老老實實告訴我,假如非要挑一個不可,你會選誰?」
余芒抬起頭,看著天花板良久,煞費思量,只准挑一個,終於她咬了咬牙關:「維斯康蒂。」
世保為之氣結,「盡愛洋人,無恥。」
「電影原來由老外發明,你不知道?」
正爭持不下,門鈴一響。
世保說:「文叔到了。」
余芒主觀極強,腦海中馬上出現一腸滿腦肥大腹賈,神情傲慢粗淺,躊躇志滿地拖著一年青俗艷大耳環女郎,大模大樣踏進來……
門一開,余芒看見文軒利與他新婚妻子,幾乎沒打自己的腦袋,老套言情片著太多了,才有這樣幼稚的結論。
文軒利高大瘦削,文質彬彬,一點也不似生意人,憂心忡忡,態度何嘗有半絲囂張。
世保迎上去,他立即介紹妻子給小輩認識:「談綺華醫生,我們剛自醫院回來。」
余芒實實在在沒想到文某帶來的腦科醫生原來就是他的第三任妻房,難怪事先說好她必須在場,真的,醫生非得大駕光臨不能診症。
談醫生向他們頷首。
相由心生,她是個清秀脫俗的年輕女子,穿黑,混身沒有裝飾品,工餘大抵已沒有時間往唐人街看電影,不認得余芒,但態度親切。
沒一會兒,仲開拄著枴杖也來了。
余芒從旁觀察,左看右看,文軒利都不像拋妻離子的歹角,現實世界的悲劇正在此,沒有人真正企圖做個壞人,可是身不由己地傷害了人。
文軒利不好不惡,文大太也十分善良,可是他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感情這件事一旦腐敗,就會有此醜陋結局,下次誰再來問余芒挑哪一個,她就說杜魯福。
愛電影安全得多。
這時文軒利抬起頭來,「把你們的阿姨請下來吧。」
第八章
文太太已經站在樓梯頂。
二十年不見,兩人目光接觸,一絲溫情也無,充滿鄙夷之色。
他們遙遠相對坐下,把對方看作大麻瘋。
余芒在心中為他們長歎一聲。
生活中如此實例比比皆是,他不錯,她也沒錯,算下來,如果不是社會的錯,就是命運的錯。
談綺華醫生咳嗽一聲,首先發言:我去看過思慧,讀過報告,同兩位專科醫生詳細商量過,結論是適宜動手術。
文軒利的手簌簌抖起來,他一直不喜思慧,因思慧象徵失敗婚姻,今天,他忘卻所有過去不快,只記念著他那一點骨血。
「即使手術成功,」談醫生說下去,「思慧腦海中若干記憶將完全消失,她可能忘記怎樣講英文。又可能認不出父母,也許連走路都得從頭學習。」
文太太淚如雨下。
談醫生輕輕道:「這種情況並非不常見,每一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跡,所以我們應當快樂。」
余芒覺得談醫生說得再正確沒有。
文軒利問他前妻:「你意下如何?」
「我簽名。」
「我也贊成。」
這大抵可能是二十年來他們兩人唯一同意的一件事,這樣的一男一女當初居然曾經深愛過,不可思議。
「尚有若干細節需要研究,手術最快要待下星期進行。」
文軒利伸過手去握住談綺華的手。
世保與仲開怕阿姨難過,立刻一左一右護住文太太。
余芒十分羨慕,眼見自己無子無侄,看樣子非得叫妹妹多生幾個以壯聲勢不可。
然後談醫生說:「我們告辭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文太太累極坐下,「要看思慧的話多看幾次,稍後也許就看不見了。」
「不,」余芒說,「思慧會得康復。」
「阿姨,余芒這話可信,她一向與思慧心靈相通。」
文太太睏倦地說:「我想休息。」
三個年輕人告辭。
余芒心中掛著張可立,只推有事,趕著把最新消息通知他。
張可立馬上到余家來會面。
「即使痊癒,思慧也未必認得你。」
「沒關係,」張氏毫不在乎,「大半年前,我也不認得思慧。」
余芒微笑,思慧真幸運。
她有點好奇,但是問得十分技巧:假使你沒有認識思慧,你會喜歡世真嗎?
張可立抬起頭來,詫異地反問:「世真仍有誤會?」
也是個聰明人,把一切推卸給誤解。
張可立笑笑答:「世真喜歡新鮮,我是她朋友中的新品種,沒有實際價值。」
一次,說到中學開始就領取獎學金並且半工讀維持生活費,世真竟興奮地喊出來:「哎呀,你是窮人,多好玩。」
無論是真天真抑或是假天真。張可立實在受不了,自此與她疏遠。
余芒說:「在我眼中,世真與思慧十分相似。」
「那你還不瞭解思慧。」張可立不以為然。
「一定是我魯莽。」余芒微笑。
不過是愛與不愛罷了,一切主觀,容不得一絲客觀。
余芒又說:「如果你願意會見思慧父母,我可作介紹人。」
張可立搖搖頭。
「他們兩個其實都是好人。」
「啊,我絕對相信,不然思慧不會可愛。」
「讓我們祝福思慧。」
余芒把張可立送到門口。
迎面而來的是小薛,看張氏一眼,說道:「怪不得要加一名丙君。」
「寫得怎麼樣?」
「人物太多,場與場的銜接有點困難。」
「你看上去好似三天沒睡覺。」
「不是像,我的確已有七十二小時未曾合眼。」
「為什麼?」
「一閉上眼,就看見所有的劇中人在我房內開派對,吵得要死。」
「啊,這不稀奇,我還夢見過其他賣座電影裡的角色前來嘲笑我的男女主角呢,結果他們大打出手。」
小薛用手撐著下巴想一想,「導演,我記得你好像有一個專用心理醫生。」
「伊明天回來,我介紹給你。」
見到方僑生的時候,余芒認為心理醫生可能有時都需要心理醫生。
不見一段短時間,僑生顯著的胖了,看上去精神萎靡,可見這一場誤會代價非淺。
只有工作可以醫治她。
「僑生,有一個大挑戰待你接受。」
她懶洋洋慢吞吞問:「世上還有什麼新事?」
「有一位記憶不完整腦科病人手術後需要輔導。」
說也奇怪,方僑生一聽,雙眼馬上放出光芒,倦容去了七成,腰板一挺,多餘的體重起碼不見一半,她追問:「病人此刻情況如何?」
余芒不敢明言。
「有多壞?」
「要多壞就多壞。」
「植物一般?」
余芒傷感地點點頭。
「你講得不錯,真是項挑戰,我得先同專科醫生匯談。」
「好極了,對,僑生,在赫爾辛基那種冰天雪地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方僑生提都不願提,「我還要見一見病人。」
余芒微笑,給她一點時間,慢慢她定會和盤托出。
「余芒,這個病人,不一定能自手術室出來。」
「不一定用雙足走出來,但肯定會出來。」
方僑生看著余芒,「亂樂觀的。」
「別忘記我的終身職業是什麼,在這種慘痛情況下都照樣開戲,當然樂觀。」
方僑生說:「我小息後就去看她。」
「啊,對了,僑生,歡迎回家。」
余芒趕去與同事開會。
大家鬧哄,打算選個黃道吉日拍下部戲第一個鏡頭。
「下個月初三,宜搬家理發祭祖旅行,就是沒有說幾時該開動攝影機。」
「有沒有哪一天是適合犯奇險的?開戲差不多。」
「初七適合打家劫舍,這一天好不好?」
「少嚼蛆。」
笑成一團。
余芒說:「本子還沒有起貨,怎麼開戲。」
小薛馬上抗議:劇本既然那麼重要,為什麼稿費在比率下那麼低?
小劉搶白:小姐,你拿的已經算高了。
小張冷笑一聲,「她不問問我們一部戲從頭跟到尾收多少酬勞。」
小林哼一下,「識字了不起,拿腔作勢。」
余芒推小薛一下,「你看你,犯了眾怒了。」
終於小林說:「就十五吧,十五適宜動土,咱們可不就是太歲頭上動土。」
「小薛,聽見沒有。」余芒催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