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是誰,誰統知文家的事,誰又與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余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余芒問:「信裡說些什麼?」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余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余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趕去辦事,余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麼安排他們見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余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
那邊廂於世保早已取過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麼像思慧。」他低嚷。
仲開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還了得。
「余芒,快告訴我這是誰。」
余芒笑笑,「這是我下部戲女主角,當今最炙手可燙的紅花旦。」
「簡直是思慧影子。」
許仲開忍不住,接過相片看一眼,只覺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會變的了,一見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過,來不及想結交。
果然,他向余芒提出要求:導演,幾時開戲?我來捧場。
「歡迎歡迎」是余芒的答案。
她向仲開看一眼,仲開會心微笑。
從此以後,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見他倆眉來眼去,不服氣悻悻道:「余芒永遠是我的好朋友。」過來搭住她的肩膀。
余芒笑說:「一定一定。」
「喂,」世保賊喊捉賊,「我們還有正經事商量。」
余芒想一想,「我雖與文伯母新近認識,她卻待我親厚,不如由我來說。」
仲開感激,「可能是個苦差。」
她且沒有恢復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開輕輕為她解答:同金錢有關,文家規矩:媳婦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撥款。
余芒問:「我們約文先生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麼我明早去見文伯母。」
「還有一點,最好同阿姨講明,姨丈的新太太堅持要在場。」
仲開與余芒面面相覷,這名女子恁地不識事務,真正討厭,害他們棘手。
過半晌余芒才說:「我一併同文伯母講。」
仲開問:「我們最終目的是什麼?」
世保說:「讓他們一家三口恢復朋友關係。」
「可是思慧她——」
余芒忽然聽見她自己說:「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齊齊看住她問:「什麼?」
余芒緊握雙手。
世保歎口氣,「希望歸希望,現實管現實,醫學報告說——」
余芒再次打斷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只得緘默。
還是世保恢復得快,他說:「余芒,送張照片給我。」
仲開忍無可忍,一把拉過世保,把他押出門去。
余芒卻欣賞世保這種危急不忘快活的樂觀態度。
他們三人,各有各好處,各有各優點。
余芒寫稿到深夜,把編劇未知的一段趕出來。
孤燈、冷凳、禿筆。
她也曾經深愛過,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時常喜新忘舊,有時拍攝到中途已經不愛那個本子,可是還得拍至完場,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時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樂道,念念不忘,舊歡有舊歡百般好處。
余芒都沒有空去愛別人。
夜深,她思念過去令她名利雙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見的心頭願是盼望那個人愛她多一點。
余芒只想拍得好一點。
從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開竅,速度驚人,轟一聲抵壘,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減慢,但進展仍然顯著,之後,她自覺彷彿長時間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沒有上升趨勢。
余芒很少不耐煩別人,她淨不耐煩自己。
西伯利亞也是一個平原,說得文藝腔一點,再走下去,難保不會冰封了創作的火焰。
余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幫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只迷途的羔羊。
余芒真的累了,伸伸懶腰,回到臥室去。
下一個計劃開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攝場地,也就只得一張床。
這一覺睡得比較長,電話鈴聲永遠是她的鬧鐘,那邊是方僑生醫生的聲音。
「余芒,我明天回來。」
呵,這麼快,戀火不知讓什麼給淋熄掉。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余芒笑問。
「一個人。」語氣懊惱得不能再懊惱。
余芒試探問:「另一位呢?」
「回來才告訴你,照這故事可以拍一部戲。」
「僑生,但它會不會是一部精彩的戲?」
「我是女主角,當然覺得劇情哀艷動人。」
「非常想念你,我來接飛機,見面詳談,分析你心理狀況,不另收費。」
方僑生把班機號碼及時間說出。
來得急,去得快,一切恢復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來,有職業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余芒並不為僑生擔心。
看看時間,她趕著出門。
推開病房門,只見病床空著,思慧不知所蹤,余芒尖叫一聲,一顆心像要在喉嚨躍出。
她叫著奔到走廊,迎面而來的正是思慧的特別看護,余芒抓住她,瞪大雙眼喘氣。
看護知道她受驚,大聲說:「余小姐,別怕,思慧正接受檢查,一切如常。」
余芒這才再度大叫一聲,背脊靠在牆上,慢慢滑下來,姿勢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著臉。
看護幫助她站起來。
「嚇煞人。」眼淚委曲地滾下面頰。
「真是我不好,我該守在房內知會你們。」
慢慢壓下驚惶,余芒問:「為什麼又檢查身體?」
「文太太請來一位專家,正與原來醫生會診。」
余芒點點頭,感到寬慰。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余芒與看護轉過頭去,只見許仲開氣急敗壞奔來。
看護知道這也是個有心人,正想說思慧沒事,已經來不及,仲開心神大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摔一跤,蓬一聲才撲倒在地。
當值護士忍無可忍朝著這邊過來警告:醫院,肅靜!
她們去扶起仲開。
「思慧她——」仲開掙扎著起來。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檢查。」
仲開頹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創。」
看護立刻陪他到樓下門診部求醫。
余芒好不容易才坐下來與文太太細談。
文太太顏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煙,另一手酒。
余芒過去握住她的手,「醫生怎麼說?」
「可以動一次腦部手術,切除敗壞部分,但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五。」
余芒衝口而出,「有希望!」
文太太猛地轉過頭來,「思慧極有可能會在手術中死亡。」
余芒張大嘴。
她頹然坐下,「文先生明天回來,只有他可以與你商量該等大事。」
文太太放下酒杯,「誰,誰明天回來?」她一時沒聽明白。
「思慧的父親。」
文太太失笑,「他,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過。」
「這次不一樣,他決定回來看思慧,仲開與世保都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上他當,多少次。」文太太仰起頭苦澀他說:「多少次他叫我們空等失望。」
「人會變。」余芒求情。
「文軒利才不會變,你不認識他。」
「等到明天謎底便可揭曉。」
文太太呆一會兒,問余芒:「你會不會讓思慧接受手術?」
余芒想都不想,「會。」
「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女孩。」
「文太太,請答應我們,明天與文先生見個面。」
文太太冷笑一聲,「他若出現,我必定見他。」
余芒鬆下一口氣,「對了,若有旁人在場,你會否介意?」
文太太淡淡地說:「文軒利此刻對我來說,亦與旁人無異。」
太好了。
文太太凝視余芒,「是你把思慧的詳情告知文軒利的吧?」
余芒一愣,「你的意思是,文先生只知女兒有病,但直至此時,才曉得思慧昏迷?」
「他根本不關心任何人。」
「文伯母,他有權知道,他是思慧之父,你為何瞞他。」剎那問余芒不知怪誰才好。
文太太沉痛內疚,為著意氣,她誤了人也誤了己。
「蹉跎半年有多,這對思慧不公平。」
文太太不語。
「我知道我只是外人,也許沒有人稀罕我的意見,你有權叫我閉嘴,但是感覺上我一直與思慧非常親密,有資格代她發言:我要我的父母陪我動這次手術,好歹一家子在一起,成功與否,毫無怨言。」
說完之後,余芒一額頭汗。
室內一片死寂。
過半晌文太大說:「你說得對,余芒,我會心平氣和的與文軒利商談這件事。」
世保在這個時候來找阿姨,單看表情,便知事情已經說妥,不由得向余芒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文太太用手撐著頭,「世保,你文叔如果方便,請他到這裡來一趟。」
世保打鐵趁熱,「文叔請來一位腦科醫生,他倆已趕醫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