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余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評一句:仲開與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過自我中心,撥不出一點點時間與精神給旁人。
余芒微笑,「看護也知道你。」
張可立吁出一口氣。
「思慧今天怎麼樣?」
「還在休息。」語氣並不悲觀。
余芒看著他側臉一會兒,輕輕問:「你相信有一天她會醒來?」
張可立點點頭,「她一定會甦醒。」
余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來他一直在等。
張可立問:「一定已經有人告訴你,你若干習慣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余芒點點頭,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歡這種玫瑰紅。」
剛才他走出來,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顏色了。
他第一次見到思慧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敞篷車的後座,背著他伏在車門上看風景,也穿著玫瑰紅,叫她,她轉過頭來,原以為會看到一張慣壞了的刁鑽、傲慢、驕矜的臉,但不。
文思慧的面孔細小精緻,非常蒼白、厭倦,眼神徬徨、矛盾、散漫,鬱鬱寡歡,朝他看一看,不感興趣,隨即別轉臉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她對他沒有印象。
他們的介紹人是於世真。
張可立說:「當然,你們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的眼光比許仲開與於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異性朋友,各有各的優點,羨煞旁人。
余芒忍不住問:「你怎麼會認識文思慧?」
不冒昧開口的話,恐怕永遠猜不到謎底。
張可立並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職在工學院,課餘,擔任義務社工。」
余芒立即明白了。
他負責輔導文思慧,這個案卻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認識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於世真偕我同往保釋,我們抵達警察局,她已經被律師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車裡,叫她,她轉過頭來。
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麼事?」
「醉酒鬧事,把一個陌生男人幾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沒還手。
張可立看著余芒,「思慧也被人打斷過肋骨。」
余芒忍無可忍,「好玩嗎?」
「相信不。」
余芒深覺詫異,很明顯張可立性格完全屬於光明面,怎麼愛上沉淪靡爛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張可立輕輕地說:「該你上去看她了。」
余芒點點頭。
病房氣氛祥和,她一進內就說:「思慧,余芒來看你,幾時掙脫這些管子同我說說笑笑?」一邊脫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衛生間洗乾淨雙手出來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這個名字比較適合你,此刻外國人只叫我『芒』,難不難聽?像忙忙忙。」
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思慧嘴角笑意彷彿增濃。
余芒趨過臉去,「思慧,你笑了?」
這個時候,她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余芒抬起頭來,她一直以為坐在角落的是看護,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來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余芒意外到極點,「你不是走了嗎?」
文太太清清喉嚨,「走了可以回來。」
余芒忍不住用另外一隻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文太太身體忽然震動一下,臉上露出驚異神色。
「怎麼了?」余芒問。
「思慧,」文太太驚惶失措,「我聽到思慧說,她很喜悅。」
余芒這才發覺她左右兩手同時握著她們母女的手,她的身體像是一具三用插頭,把她們倆的電源接通。
余芒追問:「你感覺得到思慧十分高興?」
文太太驚駭地點頭。
「叫她醒來。」
文太太顫聲說:「思慧,請甦醒。」
過一會兒,沒有動靜,余芒又問:「感覺到什麼嗎?」
文太太歎口氣,頹然搖頭,「完全是我思念她過度,幻由心生。」
余芒溫和地說:「你是思慧母親,有奇異感應,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說,知女者莫若母,我卻不認識思慧。」
「從今天開始,也還恰恰好。」
「不遲嗎?」
「遲好過永不。」
「謝謝你余芒。」
余芒說:「你不是已經回到她身邊嗎?思慧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天,她的願望其實最簡單不過。」
到這個時候,余芒才輕輕放下她們母女的手。
「余芒,你累了。」
噯,剛才還是好好的,剎那間疲倦不堪。
文太太說:「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這次回來,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專程為看思慧,有的是時間。」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
余芒見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辭離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飲品銷售機器前買杯咖啡喝,真的累得雙腳都抬不起來,彷彿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余芒真沒想到才做三分鐘導電體會這樣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後余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請讓我送你一程。」
是張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余芒上了他的車,強制著自己不倒下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澀得張不開來。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車上睡著。
腦海中出現二幅幅圖畫,像電視錄像機上快速搜畫,終於在某處停下,她做起夢來。
這也並不是余芒的記憶,余芒的思維最最簡單,用兩個字便可交代,便是電影、電影、電影。
夢中她感染一種奇特的快樂喜悅,余芒脫口說出夢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張可立大吃一驚,把車子駛入避車灣停下。
只見余芒滿臉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張可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一個陌生女子怎麼知道思慧生前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時候,余芒又說:「多年來只會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過分了。」
張可立呆半晌,輕輕推余芒肩膀,「醒醒,醒醒。」
余芒這才慢慢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對夢境有記憶,輕輕地說:「原來思慧早已解開心鎖。」
張可立且不管余芒怎麼會知道,已經點頭說:「是,她心靈早已康復,罹病的只是身體。」
余芒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吸口新鮮冷空氣。
然後轉過來,問張君:由什麼導致昏迷?
「醫生說可能是急時間戒除麻醉劑,引起心臟麻痺,繼而腦部缺氧。」
啊,女主角並沒有掉進泳池裡,細節又要改。
余芒輕輕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思慧的經歷時常入我的夢來,你相不相信?」
張君微笑,「我也時常夢見思慧,假使你們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夢。」
余芒答:「但是我認識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後。」
張可立是科學家,他想一想說:「干文藝創作的人,聯想力難免豐富點。」
輪到余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們。」
張可立重新發動車子引擎,「我有種感覺,思慧同你會成為好朋友。」
「會嗎,我們有相同之處?」
「有,你們兩人都愛好藝術,熱情、敏感、相當的固執。」
余芒仰高頭笑起來。
張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動作異常相似。
余芒說:「多希望思慧能夠痊癒。」
張可立用堅毅的語氣答:「『她會甦醒。」
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思慧不醒太過可惜。
在門口余芒與他交換了通訊號碼。
張君把車駛走,余芒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一直等了三個鐘頭。」於世保的聲音。
余芒轉過頭去,看見世保坐在一輛小轎車裡握著汽車電話。
余芒笑著走過去,「那為什麼不早些撥電話?」
此言一出,才歎聲錯矣,等是追求術中最重要一環,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經有人風露立了中宵,借此感動佳人,對方心腸一軟,容易說話。
余芒識穿他伎倆,便毫不動容,笑問:「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說:「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來了。」
余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與阿姨已經二十年沒見面,我都不曉得怎麼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麼忙。」有點諷刺。
余芒莞爾,導演當然不是閒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遊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余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種身負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余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演不比女明星,幕後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可見是他約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於言和,余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余芒:姨丈這次回來,據說是因為收了一封感人長信。
世保看看余芒,「我們猜想你是發信人。」
余芒搖搖頭,「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