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不合身份的衣裳煩惱無窮。
方僑生同她說過,按著心理學演繹,那種九厘米高跟鞋便是造成女性墮落的主要道具之一。
愛那種鞋,就得配相襯的女性化華服,添一個靚妝,再也不能上公共交通工具,於是乎非得出盡手段去覓取大車司機,因沒有免費午餐,所以得付出龐大代價來換……
「不,」余芒說:「我們黏住牛仔布懶佬鞋,什麼事都沒有。」
小劉笑著把捆金線鑲珠管的輕煙軟羅衣一件件慢慢折好,放一邊。
再陪導演喝一杯濃濃普洱茶,談一會子細節,才告辭回家。
余芒已經恢復鎮靜。
工作忙的時候,一日很長很長,異常經用,但時間過得好快好快,一點不悶。
游手好閒,則剛剛相反,時間過得老慢老慢,日子卻毫無意義地自指縫溜走,最划不來。
第二天一早,門縫有一封信。
誰,於世保還是許仲開,怎麼還會有此雅興傳字條。
余芒拾起信封拆啟一看,原來是小薛阮的手筆:「讀過新大綱,整個故事的確完全改觀,決定改寫,請予三天時間。」
余芒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把編劇的墨寶當情信般擁在胸前,深深歎息,然後再往下看。
「但是,真人真事,會不會有欠道德?」
余芒一呆,這故事的大部分由一個迷迭香轉告另一個迷迭香,細節則由她本人勤奮發掘而來,有何不可?
余芒沒有內疚。
過得了自己那一關,也就是過了關。
這是一個略為清寒的早晨,余芒很願意回到被窩裡去,但是案頭有許多帳單要清,她試過外景歸來電源被截的慘事,之後怕得要死,絕對不敢拖欠。
電燈公司才不會因為誰是得獎導演而網開一面,一律截無赦。
余芒把自歐洲得來的銀質獎牌取出細細欣賞撫摸。
喃喃自語道:「也只得我同你了。」
伸一個懶腰,打幾個呵欠,努力俗世事。
揉一揉眼,閉上休息一下,忽然看到一條小石子路,十分迂迴曲折,不知通向哪個幽靜地。
余芒嚇一跳,連忙睜開眼睛,小徑景色便似影片停格似留在她腦海中。
余芒脫口而出:「思慧,你有事告訴我?」
她閉上眼,又如置身曲徑,好像親自握著手提攝影機,畫面隨步伐微微震動,十分寫實。
究竟身在何處?
忽然走到欄杆邊,往下看,是碧藍的海。
思慧愛海。
畫面到此為止。
余芒扔下支票簿,跳到一角,用炭筆把剛才所見諸景一幅幅描繪下來。
這是什麼地方,對思慧是否重要?
思慧,請多給一點提示。
但余芒自問倔強固執,很難接受他人意見,這個性格特徵可在硬而貼的雙耳看出,所以也許思慧想努力與她接觸而效果不佳。
余芒看著天花板問:「思慧,你要我到這個地方去見一個人是不是?」
方僑生醫生不在有不在的好處,否則看見此情此景,恐怕會建議余芒進療養院。
於世保前來探訪,大盒巧克力,大蓬鮮花。
余芒急急把他拉進門來,世保受寵若驚。
余芒拆開糖盒,挑一顆糖心草毒,塞進嘴裡,唔地一聲,順手把世保大力按在沙發裡,把速寫交到他手中。
「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
世保疑惑地看著余芒,她無異是個可愛的女子,但若果說她像足思慧,實在言過其實,開頭怎麼樣起的誤會,已不可稽考。
世保看著速寫,「你自何處得到思慧的作品?」
「你別管,你看,欄杆上有希臘式回紋,似你這般見識多廣,毋遠弗屆的大能人士,過目不忘,一定見過這個地方。」
世保笑:「這肯定是科技大學工程學院建築的一部分。」
「佩服佩服,願聞其詳。」
「整間工學院的欄杆統是這個設計。」
余芒會心地微笑,世保何以在該處泡得爛熟,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余芒閒閒問:「工學院有美女嗎?」
世保說溜了嘴,「怎麼沒有——」立刻知道上當,煞住嘴巴。
余芒搖著頭,「嘖嘖嘖嘖嘖。」
世保索性笑著說下去:「都還不及余導演瀟灑漂亮。」
「世保,老朋友了,不要客氣。」
「我是真心的,你只要吹一下口哨,我馬上躺下來。」
「你同我好好坐著,不許動。」
世保見她不停大塊吃糖,又同思慧一個習慣。
疑幻疑真,不知她像思慧,抑或思慧像她。
這時候,余芒拍著他的手說,「世保我有一個請求。」
「我知道,你想我跪下。」他笑了。
「不,世保,我想與你商量一件事,可否你開思慧的車的時候,不要接載其他女性。」
這等於叫他不要用那部車。
世保怔住,默然垂首,點頭,「你說得對,她會介意。」
「我想每個女性都會不悅,調過頭來,每個男性也會為此抗議,世保,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遵命。」
余芒很高興。
過一會兒於世保說:「世真說你會成為每一個人的好朋友,現在我相信了。」
余芒抬起頭。
「我愛你。」
余芒馬上聽出那不是狹義的愛,非常滿意,立刻答道:「謝謝你。」
歸根究底,原來他不是一頭狼,抑或,他是披上羊皮的狼?
世保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比狼誘惑得多,余芒佩服自己的定力。
「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去喝香擯跳慢舞。」世保伸出雙手去握余芒的腰。
這一次不對勁,余芒穿著寬大厚身的球衣,上面寫著不成名,毋寧死六個誇張大字,世保幾乎不知道她的腰身在何處,過一會兒,他無奈地改變態度,用手搭住余芒的肩膀,喃喃道:「有時間的話,打壁球也可以。」只得退求其次。
余芒把世保送出門去。
第七章
她不是不喜歡他,這樣英俊的派頭男士,同他亮相,罩得住,有面子,但是余芒負擔不起。
方僑生醫生語錄之一:男人分兩種,一種壞,另外一種要貼身服侍,世上沒有好男人這口事。
兩種都叫余芒吃不消。
不過看得這樣透徹的方醫生此刻自身難保。
余芒動身到工程學院去,她想知得更多。
學院背山面海,風景瑰麗。
不消多久,余芒便找到那道欄杆。
她獨自倚欄抬起頭問:「思慧,現在又怎麼樣?」
然後靜靜等待這特殊的心靈感應為她帶來下文,現在,知道得最多的人不是故事裡任何一個角色,而是余芒。
半晌不見回音,她轉過身子,小徑另一邊是幢五層樓高的建築物,每一戶都擁有寬大露台,一看就知道是高級職員宿舍。
余芒信步走過去。
一隻皮球滾過來。
余芒順手拾起,球的主人是一個五六歲小男孩。
孩子抬起頭,「阿姨請把球還我。」
余芒笑笑把球交出。
小男孩問:「阿姨你也來畫畫?」
余芒立刻聽出苗頭來,不動聲色,點點頭,成年人是好的多。
「你也認識張叔叔?」
余芒只是笑,她已經知道,這個重要的角色姓張。
小男孩奔遠,余芒緩緩走近宿舍,見雜工淋花,因問:「張先生住哪一間?」
雜工以為她是女生之一,笑問:「老張還是小張?」
「年輕的張先生。」
「張教授住三樓甲座,今天下午沒課,出去了。」
余芒道謝。
她趕下一班火車回到市區。
余芒是導演,擅於安排情節,這位工程學院的張教授,究竟在什麼時間在文思慧的生命中出現?
他是思慧的一個秘密。
文太太、許仲開、於世保,均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唯一的線索自世真而來。
假設世真比思慧認識他在先,然後介紹他給思慧,然後他眼中只剩思慧,至此思慧也不再看得到別人。
感情在哪個階段發生?
彼時仲開與世保已雙雙放棄思慧,也不關心她淪落到什麼地步,思慧的身邊只有他,是他照顧她,最後由他把思慧送人醫院。
他姓張。
思慧遇見他的時候,好比一朵花開到茶麻,仍然蒙他不棄。
難怪世真要不服氣。
余芒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他。
抵達療養院的時候,天色已暗,余芒坐在長凳上,她有種感覺,人家也在找她。
太陽一下山就有點寒意,余芒扯一扯大衣領襟。
「余小姐。」
余芒笑著轉過頭去,他來了。
「我叫張可立。」
余芒馬上與他握手,「張先生,你好。」總算把這個重要的環節給扣上了。
他的手強壯有力;余芒細細打量他,張可立是個與許仲開於世保完全不同的人物,衣著隨和,有兩道豪邁的濃眉、堅毅的眼神,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驕矜,十分可親。
在姿勢上觀察,余芒斷定張可立是一個靠雙手打天下的人,她繼而驕傲地想:同我一樣。
「余小姐,」是他先開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余芒仰起頭笑,有沒有這樣厲害,國人真是誇張。
「請坐。」她拍拍身邊空位。
張可立坐下,身為教授,一點架子也無,只穿著粗布褲白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