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抬起頭,「倘若承早有個那樣無聊的女友,我不會怪那女孩子,是承早眼光品味差,我們沒好好教育他。」
詠欣呼出一口氣,神色漸漸鬆弛,「承歡,你真好,你不大怪別人。」
承歡笑,「哎呀呀,毛毛,當然都是我們的錯,我同你,身為時代女性,受過高等教育,又有一份優差,簡直立於必敗之地,不認錯只有招致更大侮辱,自己乖乖躺下算了。」
毛毛笑得前仰後合。
這時,鄰桌一位外國老先生探頭過來問:「什麼事那樣快樂,可以告訴我嗎?」
承歡抹一抹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溫柔地對銀髮如絲的老先生說:「蛋糕非常香,咖啡十分甜,這裡又沒有地震,活著真正好。」
老先生也咧開嘴笑,「年輕真正好才是。」
這次毛毛都由衷應道:「你說得對。」
第二天,承歡拉著承早問長問短。
「那是你固定女友嗎?」
「才怪,我在約會的女孩不只她一個。」
「你要小心,男人也有名譽。」
承早點點頭,「可是比女性好一點吧,只要學業與事業有成,風流些不妨。」
承歡看著他,「那起碼是十年後的事,對不對?」
承早一味笑。
「有喜歡的人,把她帶回來見見父母。」
承早沉默一會兒,「十劃都無一撇,況且,也不是人人像辛家亮,可以往家裡帶。」
這話是真的。
承歡記得一年前她把辛家亮請到家中,雖然已經預早通知父母,可是家門一開,麥太太仍在炒菜,麥先生光著上身在修理電視機,家裡狹小凌亂嘈吵,使承歡為之變色。
太不體面了。
可是辛家亮絲毫不介意,寒暄完畢,立刻幫麥先生換零件,十分鐘內電視恢復功能,又吃了兩大碗飯才打道回府。
辛家亮的表現若差那麼一點點,就過不了這一關。
承歡當然明白弟弟所指。
承早感喟說:「姐夫真好人品。」
人家父母教得好。
承早說下去:「等到真正有感情,才請返家中不遲,這可真是一個關口。」
吃飯了,姐弟連忙取出折台折凳擺好。
承歡記得那次辛家亮叫折椅腳夾到手指,忍痛不作聲,愛是恆久忍耐。
他甚至沒想過要改變她,麥承歡做回麥承歡已經夠好。
承歡托著頭微微笑,真幸運。
承早說:「現在都沒有像姐你那麼單純的女孩子了。」
「你又有什麼心得?」
「她們吃喝玩樂都要去好地方,衣食住行都需一流水準。」
承歡脫口問:「那,拿什麼來換呢,你總得有所付出呀,有什麼好處給人?」
「有些稍具美色尚可,可是另一些不過得眼睛鼻子的也妄想什麼都不用做坐在那裡享福。」
承歡敲弟弟的頭,「叫你刻薄過,一元只剩五仙。」
承早抗議,「這才好呢,至少我看到異性不會暈陶陶。」
「記住,」承歡說,「一早表態,讓對方知道你愛父母。」
麥太太端著菜出來,詫異問:「姐弟嘟嘟嚷嚷說了這些時候講的是什麼?」
承早答道:「做人之道呀。」
「嫁了之後仍可回來,又不是從前,想見娘家的人還得請示過夫家。」
「有這種事?」
「你外婆就生活在封建時代。」
不過是一百年左右之前的事,卻已像歷史一般湮沒。
承歡問:「父親不回來吃飯?」
「張老闆有事,這麼些年來,她只信他。」
承歡說:「嘩,四個菜。」
「怕你婚後沒得吃,趁現在補一補。」
「媽,你也怪累的,天天煮那麼一大堆,其實吃隨便點對身體有益,一菜一湯也夠了。」
麥太太低下頭,「可是,我不做菜,又做什麼?」
承歡連忙說:「打毛衣。」
「嬰兒衣服?」麥太太大喜。
「不不不,替我做,今年流行短身水彩色毛衣,在外頭買,挺貴,你幫我織。」
麥太太托著頭,「我沒興趣,你去現買現穿好了,是嬰兒服又不同。」
承歡笑出來,「那麼辛苦帶大我倆,還不夠?」
麥太太說:「你不知道嬰兒的好處,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他可不理你穿得怎麼樣,有無財勢學問,他的笑聲一般歡樂清脆,他的哀樂毫無掩飾。
是,這是真的,然後受環境熏陶,漸漸學壞。
麥太太說:「我最喜幼兒。」
「人人喜歡,但是不是人人似你,願意不辭勞苦。」
「我就不明白了,隔壁趙太,堅決不肯代為照顧外孫,並且振振有詞云:『是含飴弄孫,不是含飴養孫呀,你說是不是』,學識倒是很好,可惜沒有愛心。」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承歡沒有意見。
「現在她女兒女婿都不大回來了。」
承歡喜歡聽母親細細報道鄰居近況。
「婁先生老是想搬到私人住宅住,婁小姐替父親換一堂傢俱,誰知挨罵:『要換,換房子,換家具有個屁用。』」
啊,承歡悚然動容。
「你想想,他活到六十歲都沒弄到私人樓宇,叫二十多歲的婁小姐如何有辦法,於是婁小姐也不大回來了。」
承歡笑,辦不到,只好避而不見,她也險些兒回不來。
一些父母對子女要求過苛。
母親說下去:「可是也有子女需索無窮,周君桃硬是叫周太太賣了一幢投資公寓。」
「幹什麼?」
「她要出外留學。」
承歡點點頭。
過片刻,麥來添回來了。
「咦,你們母女在談心?我倒成了不速之客了。」
見她們言歸於好,臉上喜孜孜,這個單純的老實人,居然亦在都會的夾縫中生存下來,承歡充滿憐惜悲慟,像成人看嬰兒,她也那樣看父親。
她站起來,「我回房收拾東西。」
小小五斗櫃內有一格收著照片簿子,照片這樣東西,拍的當時既麻煩又無聊,各人好端端在玩,你叫他們看鏡頭,可是事後真是千金不易。
穿著中學校服的照片尤其珍貴。
生在窮家,當然很吃了一點苦,承歡身邊從無零用,連喝罐汽水都是難得的,也沒有能力購買零星好玩東西與同學交換。
真是現實,同學乘私人房車上學,下雨天,濺起的髒水直噴到站在公路車站上她的鞋襪上。
受了委屈,承歡從來不帶回家,一早知道,訴苦亦無用,許多事只得靠自己。
這些事本來都丟在腦後,忘得一乾二淨,今日看照片又勾起回憶。
承歡不是不知道,只要愛子女便是好父母,可是心中總不能略為遺憾童年欠缺物質供應,她要到十六歲才到狄士尼樂園,實事求是的她覺得一切都那麼機械化那麼虛假,一點意思也無。
自七八歲開始就聽同學繪形繪色地形容那塊樂土,簡直心嚮往之,原來不過如此。
整個暑假做工的積蓄花得甚為不值。
翌年,她又用補習所得到歐洲跑了一趟,也不認為稀奇,忽然明白,是來遲了若干年,已經不能與同學們一起興奮地談及旅遊之樂,交換心得。
承歡以後都沒再嘗試用自己力量購買童年樂趣,重溫舊夢,夢一過去都不算夢了。
她合上照片簿子。
母親站在房門口,像是知道女兒在想什麼,
「承歡,媽媽真是什麼都沒有給你。」充滿歉意。
承歡微笑,「已經夠多了。」
為勢所逼,身不由己,收入有限,有陣子家裡連雞蛋都吃不起,只能吃鴨蛋,淡綠色的殼,橘紅色的蛋黃,不知怎麼比雞蛋廉宜,可是吃到嘴裡,微微有一股腥氣,不過營養是一樣的。
他們曾經掙扎地過,後來才知道,原來母親一直省錢寄返大陸內地的父母處。
十八歲生日,張老闆知道消息,送來一條金項鏈,那是承歡惟一裝飾品。
大學時期她找到多份家教,經濟情況大好,各家長托上托,拉著她不放,求她幫忙,據說麥承歡可以在半年內把五科不及格的學生教得考十名以內,家長幾乎沒跪著央求。
最近想起來,承歡才知道那不是因為她教得好,而是社會富庶,各家庭才有多餘的錢請家教。
到今天,她總是不忘送承早最好的皮夾克與背包,名牌牛仔褲皮帶。
承歡看看表,「我約了人喝咖啡。」
「我不等你們了。」
「我在詠欣家。」
那麼多人搬出來,就是伯父母的愛太過沉重,無法交待。
承歡約了辛家亮。
臨出門,他撥一個電話來說有事絆住,這個時候還在超時開會。
「我來接你。」
「也好,半小時內該散會了。」
承歡來到下亞厘畢道。
這種路名只有在殖民地才找得到,貽笑大方,路分兩截,上半段叫上亞厘畢,下半段叫下亞厘畢,亞厘畢大概是祖國派來一個豆官的姓字,在此發揚光大。
承歡真情願它叫上紅旗路或是下中華路。
這與政治無關,難聽就是難聽。
承歡毫不介意舊上海有霞飛路,雖然這也不過是一個法國人的姓,但是人家譯得好聽。
不過,這個城市也有好處,至少能隨意批評路名難聽以及其他一切現象而無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