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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辛伯母微笑說:「體貼母親是應該的。」

  承歡垂下頭,低聲說:「夏季,她往往忙得汗流浹背,衣服干了,積著白色鹽花。」

  辛伯母頷首,「可是子女都成才,她也得到了報酬。」

  這句話叫承歡都感動起來。

  「對,適才張培生小姐送禮上來,她是你家什麼人?」

  「啊,我爸在張小姐處做了二十年。」

  「是她呀,最近封了爵士銜可是?」

  「是。」

  停了一停,辛伯母問:「會來喝喜酒嗎?」

  「她說一定要請她。」

  辛伯母笑,「那可要坐在家長席。」

  「是。」

  辛家司機來了,辛伯母捧著八寶辣醬回去。

  回到家中,麥太太剛抹乾手,「看看張老闆送什麼禮物。」

  承歡把盒子拆開來,「一對金錶。」

  承早說:「嘩,辛家亮已經有表,不如送我。」

  承歡說:「太名貴了,不適合學生。」

  「結婚當日你與家亮記得戴在手上以示尊敬。」

  承早笑,「這世界真虛偽,說穿了不外是花花轎子人抬人。」

  承歡歎息,「是呀,名利就是要來這樣用。」

  承早問:「世上有無清高之人?」

  麥太太斥責道:「你懂什麼?」

  「有,」承歡答,「我們父親。」

  他們母子一想,果然如此。

  麥來添頭腦簡單,思想純真,只曉得人是人,畜是畜,你對他好,他也對你好,你對他不好,他只是不出聲,吃虧,當學乖,無功,不受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問是非。

  所以一輩子只能做一個司機。

  麥太太臉色漸漸祥和,「是,你爸一生沒害過任何人。」

  承歡微笑。

  承早也說:「爸真是,制服待穿破了才會去申請。」

  麥太太歎口氣,「真笨,下金子雨也不懂得拾寶,大抵只會說:『什麼東西打得我頭那麼痛。』」

  他們都笑了。

  承歡問:「爸有什麼心願?」

  「希望你們姐弟健康快樂。」

  承早搶著說:「這我做得到。」

  承歡瞪他一眼,「你還能吃能睡,人大無腦呢。」

  承早嗚嘩一聲,去換球衣。

  承歡站起來。

  麥太太即時急說:「你往何處去,你還不原諒媽媽?」

  承歡一怔,「我斟杯冰水喝。」見母親低聲下氣,不禁心酸。

  麥太太鬆口氣。

  承歡低聲說:「這點我不如承早,我脾氣比較僵。」

  「承早有點像你爸,牛皮糖,無所謂。」

  承早出來,不滿,「又說我什麼」,可是笑容可掬。

  承歡見他就快出門去球場耍樂,便笑道:「有女朋友記住帶回家來。」

  承早已如一陣風似刮走。

  承歡轉過頭去問母親:「媽媽,你又有什麼心願?」

  「我?」麥太太低下頭,「我無願望。」

  「一定有。」

  麥太太訕笑,「天氣熱,希望裝只冷氣,又盼望大陸親戚會時時來信,還有,你父親薪水加多一成。」

  都是很卑微的願望。

  「後來,就希望你們姐弟快高長大,聰明伶俐,出人頭地,還有,特別是你,嫁得好一點。」

  承歡聽半晌,只覺母親沒有說到她自己,「你自己希望得到什麼?」

  麥太太一怔,「剛才不是都說了嗎?」

  「不,與我們無關的願望。」

  麥太太像是不明白女兒的意思。

  承歡倒是懂了,母親統共沒有自己的生活,她的生命已融入子女丈夫體內,他們好即等於她好,已無分彼此。

  承歡惻然。

  麥承歡一輩子也不會做到那種地步,辛家亮有何成就,她會代他高興慶幸,可是她自己一定要做出成績來。

  夫唱婦隨將會是她的業餘兼職,她正職是做回麥承歡。

  麥太太抬起頭,「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希望到外國生活。」

  「啊。」承歡意外,她從未聽母親提起過此事。

  「彼時我十七歲,有人邀我嫁到英國利物浦去。」

  「哎呀。」

  「我沒有動身,我不會說英語,而且那個人年紀大許多,長相不好,我害怕。」

  「幸虧沒去!」

  「後來生活困苦,我也相當後悔,那人到底是雜貨店老闆呢。」

  承歡一個勁兒幫著父親,「環境也不會太好,離鄉別井,一天到晚站在小店裡如困獸。」

  「都過去了。」

  「可不是,別再去想它。」

  「媽希望你嫁得好。」

  這是普天下母親心願。

  「辛家亮好不好?」承歡故意問。

  麥太太心滿意足,「好得不能再好。」

  承歡笑了,她取起手袋出門去。

  麥太太問:「你又往何處?」

  「我想搬到新居住。」

  麥太太功道:「不可,一日未註冊簽名,一日那不是你家,名不正言不順。」

  母親自有母親智慧。

  「那我去與詠欣話別。」

  麥太太笑說:「你若願意與詠欣暫住,只要人家不嫌你,亦不妨。」

  承歡笑了,「我知道。」

  晚上,與詠欣說起上一代婦女的智慧。

  「她們自有一套從生活學得的規律,非常有自尊,古老一點可是仍然適用。」

  毛詠欣感喟,「那樣克勤克儉,犧牲小我,現在還有誰做得到。」

  承歡不語。

  念小學之際,母親挽著熱飯,一直步行一小時帶往學校給他們姐弟吃,回程累了,才搭一程電車,省一角錢也是好的。

  她從來沒有漂亮過,有史以來,承歡從未看過母親搽過粉妝塗過口紅或是戴過耳環。

  承歡用手臂枕著頭。

  「可是,那樣吃苦,也是等閒事,社會不是那樣論功績的。」

  「子女感激她不就行了。」

  「是呀,只有女兒才明白母親心意。」

  毛詠欣笑,「我卻沒有你那樣家庭倫理,我只希望資方賞識。」

  承歡問:「你會不會做我伴娘?」

  「免,」毛毛舉手投降,「你知我從不去婚禮及葬禮。」

  「不能為朋友破一次例?」

  毛毛嗤一聲笑,「你若果是我朋友,應當加倍體諒尊重我。」

  「也罷。」

  「謝謝你。」

  承歡精打細算,挑的禮服都是平時亦可穿的款式,顏色不必太鮮,像經穿耐看如淡灰、淺米以及湖水綠這些。

  逛累了詠欣陪她喝咖啡,詠欣眼尖,低聲說:

  「令弟。」

  承歡十分詫異,承早怎麼會跑到銀行區大酒店的咖啡座來,一杯茶可往麥當勞吃幾頓飽的了。

  她轉過頭去,只見承早與一美少女在一起。

  承歡暗暗留神。

  那女孩穿得非常時髦考究,容貌秀麗,舉止驕矜,承歡輕輕說:「噫,齊大非偶。」

  毛詠欣笑,「你不是想干涉令弟交友自由吧。」

  承歡有點不好意思,「當然不。」

  「請讓他自由選擇。」

  「他可能會受到傷害。」

  「我們遲早會遇到痛不欲生之事,無可避免,你不可能保護他一輩子。」

  「但那是我弟弟。」

  毛毛含笑,「你管太多,他就巴不得沒你這姐姐。」

  承歡著急,「那該怎麼辦?」

  「看你,那是你弟弟,不是你伴侶,少緊張,如常坐著喝茶呀。

  承歡抹一抹汗,「誰那麼倒楣,會碰到情敵。」

  毛詠欣靜下來,隔一會兒,答道:「我。」

  第四章

  「什麼?」

  「我,我有一次看到親密男友與一夜總會公關小姐開談判。」

  承歡張大嘴。

  「於是,婚約立刻告吹。」

  承歡第一次聽她披露此事,毛毛竟把這段故事收藏得如此縝密。

  「為什麼不在家談判?」

  毛毛慘笑,「後來我才知道,他倆彼此害怕對方,已不敢在私人場所見面。」

  承歡駭然。

  「那一天,也是個夏天,陽光普照,早上起來,同往日並無異樣,」毛毛歎口氣,「不過,這種人,失去也不足惜。」

  「你會不會情願什麼都不知道?」

  「不,」毛毛笑了,「我不會逃避現實,我情願早點發覺。」

  「他們談些什麼?」

  毛毛反問:「重要嗎?不過是錢債問題。」

  承歡低下頭,不寒而慄。

  過一刻她問:「後來呢?」

  毛詠欣有點呆,「我們的關係告一段落。」

  「不,我是指那對男女。」

  毛毛忍不住笑,「你道是看小說,每個人物的結局讀者都有權利知道?」

  承歡訕訕地。

  「你還想知道什麼?」

  「那個舞小姐可長得美?」

  「十分漂亮白皙,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年紀與我相仿。」

  「你怎麼知道她的職業?」

  「他告訴我的。」

  「他們最終沒有在一起?」

  「沒有,去年他結了婚,娶得一個有妝奩的女子,生下一對孿生子。」

  承歡不語。

  詠欣黯然道:「很明顯,有人願意原諒他。」

  承歡連忙安撫,「我們不在乎那樣的人。」

  毛詠欣嘴角始終含笑,無人知是悲是喜。

  這時承早發現了姐姐,自己先走過來招呼,一手搭在姐姐肩上,十分親暱。

  承歡仰起頭,「你走好了,我替你付帳。」

  「謝謝姐姐。」

  那個少女從頭到尾留在另一邊沒過來,稍後隨承早離去。

  毛毛問:「為什麼不順道打個招呼?」

  「算了,姑奶奶,也許人家沒心理準備。」

  毛詠欣說:「這種女孩一點規矩也無,一次生日,我請弟弟與女友一起吃飯,她說沒空,亦不讓我弟弟來,叫弟弟到商場陪她看店,如此賣弄男友聽話,那種小家子氣,也不要去說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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