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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這一帶入夜靜寂之至,可是承歡知道不妨,時有警員巡過。

  她坐在花圃附近等,大抵只需十分鐘辛家亮便會出來。

  她身邊有一排老榕樹,鬚根自樹梢一排排掛下,承歡坐在長凳吸吸它噴出的氧氣。

  忽然有人走近,悄悄語聲,是一男一女。

  「怎麼把車子停在此地?」

  「方便。」

  「你先回去,後天早上在飛機上見。」

  女方歎口氣。

  男方說:「我已經盡力,相信我。」

  說罷,他轉身自教堂那邊步行落山,女方走到停車場,開動一輛名貴跑車離去。

  四周恢復寧靜。

  不過短短三五分鐘,承歡覺得幾乎一個世紀那麼長。

  他們沒有看見她,真幸運。

  但是承歡眼尖,趁著人在明,她在暗,認清一對男女的面孔。

  女的她沒見過,可是年輕俏麗,顯然是個美女,而那個男人,是辛家亮的父親辛志珊。

  呆了半晌,承歡忽然微微笑起來。

  不不,不是驚嚇過度,而是會心微笑。

  但立刻覺得不當,用手掩住了嘴。

  這時,她聽見腳步聲,承歡連忙站起來現形。

  來人正是辛家亮,他疲乏但高興,「來,一起去喝杯米酒鬆弛神經。」

  「會議進行如何?」

  「我下班後從來不談公事。」

  「為此我會一輩子感激你。」

  他們循石級走下銀行區。

  辛家亮抬起頭四周圍看一看,「這一帶真美。」

  承歡答:「有個朋友移民之前有空就跑來站著讚歎一番。」

  「是感情作祟吧。」

  「是的,漸漸人人都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辛家亮發覺了,「你為什麼瞇瞇笑?」

  「高興呀。」

  「與母親重修舊好了吧。」

  「嗯。」

  是幸災樂禍嗎,當然不,麥承歡不是那樣的人。

  自從認識辛家亮之後,她便到辛家串門,親眼目睹辛伯母的日常生活與她母親那天壤之別。

  承歡大惑不解,為何同樣年齡的女性,人生際遇會有那麼大的差距。

  內心深處,承歡一直替母親不值。

  今日她明白了,人人都得付出代價。

  辛伯母養尊處優的生活背面,亦有難言之隱。

  承歡微笑,是代她母親慶幸。

  辛家亮大惑不解,「嘩,還在笑,何解,中了什麼獎券?」

  承歡連忙抿住嘴。

  「我擔心毛詠欣把你教壞。」

  承歡說:「你放心,我比毛毛更加頑劣。」

  「也許是,你們這一代女性一個比一個厲害,受社會抬捧,目中無人。」

  承歡答:「是呀,幸虧如此,從前,出身欠佳,又嫁得不好,簡直死路一條,要給親友看扁,現在不同,現在還有自己一雙腳。」

  辛家亮忽然做動氣狀,「這雙腳若不安分我就打打打。」

  承歡仍然笑,「責己不要太嚴。」

  辛家亮知道講不過這個機伶女,只得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承歡回到毛詠欣處,先是斟了一杯酒,然後同好友說:「此事不吐不快,恕我直言。」

  毛詠欣沒好氣,「有什麼話好說了,不必聲東擊西。」

  承歡把她看到的秘密說出來。

  毛詠欣本來躺在沙發上,聞言坐起來,臉色鄭重叮囑道:「此事萬萬不能說與任何人知,當心有殺身之禍。」

  詠欣看住好友,「為什麼?」

  「記住,尤其不能讓辛家亮曉得。」

  承歡說,「該對男女如此擾攘,此事遲早通天。」

  「所以呀,何必由你來做這個醜人,以後辛家對你會有芥蒂,屆時你的公婆丈夫均對告密者無好感。」

  「可是——」

  毛詠欣厲聲道:「可是什麼?跟你說一切與你無關!」

  承歡點點頭。

  「記住,在辛家面前一點口風不好露出來。」

  她們緘默。

  過一刻承歡說:「如今說是非的樂趣少了許多。」

  「社會在進步中,到底掀人私隱,是鄙劣行為。」

  又隔一會兒,毛詠欣問:「那女子可長得美?」

  「美嬌裊。」

  毛詠欣點點頭,「他們後天結伴到外國旅行?」

  「聽口氣是。」

  毛詠欣說:「上一代盛行早婚,不到五十,子女已長大成人大學畢業,父母無事一身輕,對自己重新發生興趣,一個個跑去戀愛,真是社會問題。」

  「你不贊成早生貴子?」

  「除非你打算四十二歲做外婆。」

  「遲生也不好,同子女會有代溝。」

  毛詠欣笑,「不生最好。」

  承歡把雙臂枕在腦後,「大學裡為何沒有教我們如何做人的課程。」

  「資質聰穎不用教,像你我那樣笨,教不會。」

  那夜承歡做夢,看到父親向母親解釋:「我那麼窮,有誰會介入我們當中,」接著,她看到母親安慰地笑。

  承歡驚醒,第一次發覺窮有窮的好處,窮人生活單純許多。

  尤其是麥來添,品性純良從不搞花樣鏡。

  過一日,承歡試探地問辛家亮:「我想同你父親商量一下宴會賓客的事宜。」

  「他明早有急事到歐洲去一個禮拜。」

  「啊。」

  「客人人數有出入無所謂,他不會計較。」

  「是到歐洲開會嗎?」

  「有個印刷展覽,他到日內瓦看最新機器。」

  「辛伯母沒同去?」

  「她年頭才去過。」

  「將來你到哪裡我都會跟著。」

  「我看不會,」辛家亮笑說,「現在你都不大跟,都是我如影附形。」

  「人盯人沒意思,我尊重人身自由,你愛到什麼地方就什麼地方,決定不回來,同我講一聲。」

  「這是什麼話?」

  「心裡話。」

  傍晚,承歡回家去。

  自窗口看到母親躺在床上睡午覺未醒。

  一直以來,住所間隔都沒有私隱可言,開門見山,任何人經過走廊,都可以自窗口張望,偏偏房門又對著窗口,一覽無遺。

  承歡輕輕開了門,隔鄰婁太太索性明目張膽地探頭進來。

  「承歡,回娘家來了,有空嗎?談幾句。」

  「婁太太進來喝杯茶。」

  「承歡,廿五年老鄰居了。」

  「是,時間過得真快。」

  「小女小慧今年畢業,想同你請教一下前途問題。」

  承歡連忙說:「不敢當。」

  「我想她找份工作,賺錢幫補一下弟妹,她卻想升學。」婁太太煩惱。

  「功課好嗎?」

  「聽說過得去,會考放榜好似六個優。」

  「啊,那真該給她升學。」

  「讀個不休不是辦法,兩年預科三年大學,又來個五年,像什麼話,豈非讀到天老地荒,不如早些找出身好。」

  承歡感慨萬分,多少父母準備好大學費用,子

  承歡記得毛毛說過:「我有你那樣的母親,我一輩子不用結婚。」

  麥太太這時說:「許伯母問我,『承歡這樣好女兒,你捨得她嫁人』,我只得答:『沒法子,家裡太小住不下』。」

  承歡一時看著大海發愣。

  電話鈴響,承歡大夢初醒。

  對方是辛伯母,「承歡,我正好找你,明日下午陪我喝下午茶好不好?」

  承歡一疊聲答:「好好,一定一定。」

  辛伯母十分滿意,「承歡你真熱誠。」

  「我五點半下班。」

  「我來接你。」

  承歡做賊心虛,莫是辛伯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

  不可能,談笑如常即可。

  這時麥太太站在廚房門口發愣,「我來拿什麼?你瞧我這記性,巴巴的跑來,又忘記為啥事,年輕之際老聽你外婆抱怨記性差,現在自己也一樣。」

  她在椅子上坐下,天色已昏暗,承歡順手開亮了燈。

  母親頭髮仍然烏黑,可是缺少打理,十分蓬鬆。

  承歡坐到她身邊,握住母親的手。

  辛伯母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髮型整齊時髦,一看便知道是高明師傅又染又熨又修剪的結果,巨必然定期護理,金錢花費不去說它,時間已非同小可。

  承歡乖乖跟在伯母身後,她逛哪一家公司,便陪她消遣,不過絕對不提意見,不好看是過得去,非常美是還不錯,免得背黑鍋。

  如此含蓄溫婉自然是很勞累的一件事。

  幸虧大部分店家最晚七時半關門休息,挨兩個鍾便功德圓滿大功告成。

  承歡慶幸自己有職業,否則,自中午十二時就逛起,那可如何是好。

  她替未來婆婆拎著大包小包。

  終於辛伯母說:「去喝杯茶吧。」

  趁她上衛生;司,承歡撥電話給辛家亮:「你或許可突然出現討你母親歡喜,以便我光榮退役。」

  「累嗎?」

  「我自早上七時到現在了。」

  「我馬上到。」

  在家養尊處優的婦女永遠不知道上班女性有多疲倦。

  辛伯母叫了咖啡蛋糕,一抬頭,看到辛家亮,驟眼還以為誰同她兒子長得那麼像。

  「媽,是我。」

  辛伯母歡喜得不得了。

  辛家亮問:「為什麼不把家麗也找來?」

  「她約了裝修師傅開會。」女偏偏讀不上去,又有人想升學,家長百般阻撓。

  「你請小慧過來,我同她談談。」

  「謝謝你,承歡。」

  婁太太告辭,承歡到房中去看母親,發覺她已醒。

  承歡坐在床沿,目光落到掛在牆上的日曆,她莞爾,記憶中母親廿多年來都愛在固定位置上掛一月曆。

  「……真不甘心。」

  承歡沒聽清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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