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答:「是。」語氣聽得出十分歡喜。
「一會,我會同他說。」
「說什麼?」
一轉頭,看到杏子斡坐在輪椅上。
「老金,你鬼鬼祟祟纏住花小姐說些什麼?」
解語微笑,「我一吃半打牛角麵包他怕廚房不能應付。」
「不會是說這些吧?」
「我想跟你到史丹福醫學院去探消息。」
杏子斡沉默一會兒,然後說:「老金,你恁地多事!」
老金額角冒汗。
「是我逼著他說出因由。」
杏子斡想了一會兒,「我世上只有你們一親一友,明日出發到加州去吧。」
那天下午,杏子斡關在書房中,解語推門進去,發覺他在看電視錄映帶,那是他從前一套生活紀錄片,年輕的他正在草地上踢球。
解語溫和地說:「過去的事不必留戀。」
他不出聲。
螢幕上的他贏了球,幾個美麗的金髮女郎一擁而上,親吻他。
解語笑說:「不怕我妒忌?」啪一聲關掉錄映機。
杏子斡十分訝異,這個女孩子真的做起主人來,她為所欲為,隨意闖入他的活動範圍,騷擾他的生活程序,恣意發表意見……
可是,他卻沒有生氣。
「過來。」
解語笑笑,「說請。」
「請過來。」
解語緩緩走近。
「你會妒忌嗎?」
「其實不。」
「因為無所謂?」
「不,因我天性大方可愛。」
杏子斡還是笑了,只有她使他暫時忘記痛苦。
除此之外,只有工作。
「我給你看一件最新添置的工具。」
「在什麼地方?」
「在桌子上,請替我戴在頭頂。」
解語找到一具頭箍,它一側有小型單筒望遠鏡。
她替他戴上。
他轉過輪椅來,看牢電腦螢幕,螢幕忽然活動起來,記錄像書本似一頁一頁翻過。
解語童心大發,「你用眼睛控制電腦?」
「是,」杏子斡答,「這副紅外線機器原本是美國國防部的武器裝置:直升機師雙手駕駛飛機,於是只用眼睛瞄準目標,目光落在何處,炮彈便朝何處射出,不必動手。」
解語說:「嘩,為眼睛放飛箭下了新定義。」
杏子斡一怔,笑得差點沒落下淚來。
解語看著他。
「唉,解語,你真可愛。」
「是,因為我幼稚淺薄,說話奇趣,像大人聽了幼兒言語,你嘖嘖稱奇。」
「你又多心了。」
「兩個那樣多心的人居然相處得這樣好,真正難得。」
「因為你心思縝密之故。」
「你聽過瞎子與跛子的故事嗎?」
「給些提示。」
「一個瞎子與一個跛子逃難,一個看不見,一個走不動,大禍臨頭,終於被他們想到一個辦法。」
「呵是,由瞎子背著跛子走,他做他的腳,他做他的眼,結果逃出生天。」
「是,我同你,也如此。」
「胡說,你並無殘廢。」
「那是因為你救了我,否則,我不知道淪落何處。」
「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
「我還有一個故事。」
「我喜歡聽你說故事。」
「大發明家愛迪生少年時耳朵就聾掉了。」
「嗯。」
「他向愛人求婚,輕輕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電報密碼。」
「呵,我不知道這件事。」
「對方也用摩斯密碼回復。」
杏子斡不語。
「生活,從來不容易。」
杏子斡微笑,「確是一個勵志故事。」
解語過去握住他的手。
「假使我決定再做手術,也不過想握住你的手。」
「我的手並非你想像中那樣柔軟美好。」
「這好比同小孩說巧克力無益處會壞牙一樣。」
解語不再辯駁。
第二天大早,她去探訪不語,不語與高志尚正預備出發渡蜜月。
不語說:「時常來看我們。」
「一知胎兒性別立刻通知我。」
「是。」
「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
「知道了。」
解語感慨,「希望是男丁,做男人總比做女人容易。」
「你真的那樣想?」
「爭實勝於雄辯。」
「可是,女子總有翻身機會,世上男丐比女丐多。」
解語嗤一聲笑起來。
「如果真覺痛苦,請即刻離開他。」
解語搖搖頭,「我很愛這個人。」
「真的?」對不語來說,這是不可能之事。
「是,他的魅力絲毫不損,他的人格完整無缺,而且,他對我好,他尊我為女人。」
不語不出聲,半晌,她黯然說:「也許,這是你的命運。」
「姐妹倆都找到歸宿,為何還愁眉百結?」
「為什麼大家都有種慷慨就義的感覺?」
解語笑出來,「你有嗎,看不出來。」
他們飛往美屬處女島去了。
杏子斡問解語,「她還快樂嗎?」
解語點點頭,「她立定心思開開心心做人,沒有辦不到之理。」
天堂地獄,不過一念之差。
健康沒問題,三餐一宿又有著落,為什麼要不開心。
他們起程去加州看醫生。
杏子斡笑道:「我事先要警告你,你將要看到的錄映帶、照片,或實況,可能使你絕對不安,你得有所取捨。」
解語答:「我不怕血。」
「有些情況很可怕噁心。」
「我可以接受。」
「你膽子那麼大,真無恐懼?」
當然有。
怕病,怕老,怕吃苦,怕社會上的蟑螂老鼠,怕人生的無常,怕動盪的社會。
她深深歎口氣。
誰會怕一點點血。
杏子斡是杏氏實驗室的成立人,該處經費本來由他一人負責,因為研究成績超卓,現在開銷由大學與他一人一半。
幾位博士早接到通知,很愉快地迎出來招待他們,並且報告最新情況。
醫生口中一切病情只是科學例子,無論多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都是一項事實,人體切開,皮膚之內就是這些器官。
他們談笑風生,講解治療過程,把醫治脊椎說得似修理一具電話似。
「就像折斷電線桿,只需把桿子扶起,拉好電線,接駁到總部,此刻,我們已找到理想桿部材料。」
解語一聲不響靜靜聆聽。
「請來參觀。」
他們均換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
實驗室內空氣有點冷冽。
解語看到奇景。
一向冷靜的她不禁後退一步。
一位教授非常高興地說:「我們已成功地培殖了軟骨組織。」
解語睜大雙眼,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老鼠已相當大只,可是如幼鼠般無毛,粉紅色,非常難看。
這還不止,在老鼠背部,長著一大團一大團不屬於老鼠肢體的附件,看仔細了,發覺是人類的耳朵及鼻子。
只聽得推輪椅的老金噫地一聲。
「軟骨組織由老鼠負責供給營養,直至成熟,可割下移殖到人體上。
解語吞下一口涎沫。
杏子斡笑道:「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解語如釋重負,她輕輕在杏子斡耳邊說,「我知道跟著你會增長見聞,可是這種知識實在太過驚人。」
醫生們聽見,都笑出來。
「至於神經線的移殖——」
杏子斡連忙說:「給我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
整個會議居然輕鬆起來。
「最困難的,當然還是接駁問題。」
一隻背上長著人類耳朵的老鼠走到玻璃前,用綠油油、鬼火般的眼睛看著解語。
解語渾身爬起雞皮疙瘩。
老金重重喘息一聲。
杏子斡轉頭說:「我與這班科學怪人在此多逗留一會兒,解語,你與老金出外喝咖啡。」
他真體貼。
二人退出。
解語說:「我太窩囊了。」
「誰會怪你。」
「科學實驗真正恐怖。」
「可是那些獲得新耳朵新鼻子的病人會感恩不盡。」
「醫生回家都吃得下飯嗎?」
「我想沒問題。」
解語吁出長長一口氣,「子斡的手術,部分零件也就是靠這些老鼠提供了?」
老金抹一抹額角上的汗,「是,是。」
解語好奇地問:「他們在何處培養神經線?」
老金守口如瓶。
解語囁嚅問:「猴子?」
老金遞上一疊醫學雜誌,「花小姐,我去看看司機準備好沒有。」
解語不再發表意見。
杏子斡要過大半個小時才出來。
解語剛讀完一篇關於隆胸整形手術的詳盡報告。
看杏子斡的眼神,知道他心情還算不錯。
可是他對解語說:「人類的醫學何其落後。」
解語給他接上去:「可是所擁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毀滅十次。」
「而且還要繼續試驗。」
他們二人相視而笑。
「老金呢?」
「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真難為他了,每次來,他都吃苦。」
老金進來了,把輪椅推出去。
專用車子伸出升降斜坡,輪椅推上車廂。
杏子斡忽然問:「解語,如果決定做手術的話,你會在我身邊?」
「自然。」解語不加思索。
「遺囑我早已準備妥當。」
解語十分泰然,「是。」
「我體內可用之器官,將捐贈有需要之人。」
解語亦答,「是。」
杏子斡微笑,「解語,你可知道我今年幾歲?」
解語清晰回答:「三十二。」
杏子斡頷首,「你很關心我。」
解語微笑,當然要熟讀劇本,否則如何演好一個角色。
「手術將在下個月進行。」
老金聽了,雖不出聲,渾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