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會以為我應無所戀,大可孤注一擲,可是,我對生命仍然熱忱,單是每日世界政局變化,生意上落,已令我興奮好奇。」
解語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何況,現在我又剛訂了婚。」
解語不出聲。
「你猜,奇跡會否出現?」
解語輕輕答:「一班科學家研究了這麼久,大約不會叫你失望。」
他歎息一聲,「你有什麼話,趁這段日子好對我說了。」
解語想一想,「假使手術後你的情況有所改變,你願意見一見母親嗎?」
杏子斡一愣,一時像是不明白解語指的是什麼人。
解語懇切地看著他。
他終於聽懂了,冷冷說:「我並無母親。」
解語知道一時急不來,不再遊說。
過片刻,杏子斡問:「你見過她?」
輪到解語為難他:「誰?」
「她。」
「誰是她?」
「我母親。」
「我以為你沒有母親。」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只有花解語一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他日常接觸的人太過同情他,都不想傷害他,或是有求於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覺幸運,至少解語是他的朋友,勇於搶白他,他沒看錯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發一言,心裡卻是感動的。
他不出聲,解語也不回答。
車子到達住宅門口。
杏子斡又問:「你見過她?」
「是。」
「你怎麼找得到她?」
「是她找到我。」
「她說什麼?」
「大部分時間流淚。」
杏子斡不出聲,過一會他問:「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你知道我脾氣。」
「我憎恨她。」
「是,我們總得把過錯推在某一個人身上。」
杏子斡說:「我知道開槍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後來你父親又鬱鬱而終,一個家就這樣解散。」
杏子斡沉默長久。
他問:「這是激將法?」
「不,我只是講出事實。」
杏子斡苦笑,「現在你也是這個受詛咒的家的一分子了。」
解語不再說話。
杏子斡卻道:「做一個健康的普通人最快樂:開車、打球、游泳、與女伴跳舞、擁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讓他騎在肩膀上……」聲音漸漸低下去。
護理人員過來禮貌地與解語打招呼。
由他們接管杏子斡的時間又到了。
解語出門去,原本只想曬曬太陽,不知不覺越走越遠。
轉過頭,看見華廈藏在樹蔭中,只看到一角棕紅色的瓦頂。
要是她願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飛機場去,永不回頭。
最難的是這一點,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學生,交不出功課得站在課室中央,用羞恥來激發他的責任感。
解語緩緩開步。
一輛紅色開篷跑車自她身邊擦過,又緩緩倒車,停在她身邊。
車裡是一個華青年輕人,「小姐,去哪裡?」長得面貌端正,又笑容親切。
解語想答:去凱利曼渣羅山。
「你是生面人,新搬來?」
他是一個健康的普通人,可以與女伴跳舞、擁吻,要是喜歡,亦可結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這種人。
解語凝視他。
「我載你一程可好?」他誤會了那專注的目光。
解語搖搖頭。
「你住哪間屋子?」解語朝大廈看一看。
「呵,那大屋長年沒有人,你隨家人來度假?」
解語頷首。
「你姓杏?」
解語點點頭。
「我叫陶元平,是你們鄰居,住三三八。」
他姓桃,解語微笑,華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來,上車來。」
解語搖頭。
「對,太危險了,」陶元平說,「我們改天見。」
他依依不捨開走車子。
解語一個人站在山拗。
第九章
沒多久,杏宅的司機開著車來尋。
看到解語,輕輕停下,「杏小姐,風大。」
解語掛住杏子斡,她也正準備回家。
老金在大門口等她,看到她鬆口氣,前來開車門。
老金擅用懷柔政策。
「醫生說杏先生今日情緒不穩,幫他注射,已經睡了。」
解語輕輕說:「我看過一項報告,過量吸食古柯鹼會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體誤會已吸收足夠氧氣,故暫停呼吸,因而引起腦部缺氧死亡。」
「杏小姐好學。」
解語吐出一口氣。
「杏小姐請早點休息。」
杏宅地段大,連鄰居的雞犬聲也聽不見。
深夜,解語走到書房找書看,推開門,開亮燈,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間簡直像小型圖書館,四面牆壁全是一格格書。
解語被這陣仗嚇壞了,連忙熄燈退出。
她回房去看電視。
終於在曙光中睡著。
接著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醫院開會。
解語自然日日隨同。
天氣漸漸轉涼,解語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藍大衣。
杏子斡說:「你需要新衣的話——」
「你覺得我需要新衣?」
「不。」
「那我就不需要新衣。」
「陪我到公園去曬太陽。」
「好。」
出門時,看到玄關的茶几上放著一大籃白花。
杏子斡呀異,「這是誰送來的?我們家一向不用剪花。」
老金說:「大約送錯了。」
「卡片上可有寫名字?」
「說送給香小姐。」
「這裡何來香小姐?」
解語已經知道是誰,可是不出聲。
到了公園,她把他推到海邊一個小沙灘,桃樹蔭下——坐好。
不遠處剛好有座兒童遊樂場,成群三五七歲的孩子在嬉戲玩耍。
杏子斡說:「有這無憂無慮的二十年打底,到底好些,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也可以挺過去。」
解語失笑,她連這十年也沒有。
孩子們歡樂地呵呵呵邊追逐邊清脆爽朗的笑。
杏子斡說:「我懷疑這是上帝惟一可以聽見的聲音。」
解語坐草地,眼睛看向遠處。
杏子斡何等機靈,他立刻察覺了,沉聲問:「那邊是誰?」
解語答:「公園是個公眾地方。」
「是她嗎?」
解語歎息,「我眼力不是那麼好。」
「是你叫她來?」
「我不會做那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那麼,是她一直跟蹤我。」
遠處一個穿黑衣的婦女漸漸走近。
杏子斡盯著她。
她站定了。
解語試探地問:「可要我請她過來?」
杏子斡肯定地說:「我們立刻走。」
解語即時推走輪椅。
解語把輪椅推往海堤。
她吸進一口海風,「清靜了。」
他又躊躇。
「要不要回去?」
「不,我只想曬曬太陽。」
老金匆匆尋來。
杏子斡厲聲道:「一日到夜如影附形,這裡不需要你,你沒有更好的事可做?」
老金立刻唯唯諾諾退下。
解語看著他,「夥計是來幹活的,夥計不是來挨罵的。」
他十分賭氣,「你也可以走。」
「我不是工人,我活該挨罵。」
杏子斡不再言語。
「像你這樣辦大事的人,也有使意氣的時候,可見人總是人。
他們回到原地,那黑衣婦人已經不在。
也許,她只是一個陌生人,公園裡其中一名遊客,是解語多心,而杏子斡跟著多疑。
太陽曬到頭頂,老金再一次過來。
杏子斡上了車,解語說:「大手術在即,他心情緊張。」
老金笑,「杏小姐放心,吉人天相。」
解語也笑。
手術前一夜,解語很平和地與杏子斡閒話。
「你到過的幾間屋子,喜歡哪一幢?」
「都太大了。」
杏子斡說:「你一向不貪心。」
「地皮面積寬敞是十分舒適的一件事,屋子最好維持在兩千餘平方尺左右已經足夠。」
杏子斡沉吟,「對,屋後蓋個大點的員工宿舍。」
解語取笑說:「對,宿舍比主屋還大。」
她輕輕退出。
「你去何處?」
「我去睡房呀。」
「解語,你今夜可否在這裡打個地鋪睡。」
解語一怔,立刻回答:「當然。」
「我喚人來準備。」
「不用,我自己做。」
解語取出睡袋,放在他床側。
她熄掉燈。
「你可怕黑?」
「從來不怕。」
他沉默了。
正當解語以為他已經睡著,他卻說:「解語,請握住我的手。」
無論他有感覺與否,解語都樂意滿足他,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臉頰邊。
杏子斡睡著了。
解語一直沒有放開他的手。
她耳畔全是儀器輕輕的囈語,像催眠一樣,解語漸漸入夢。
朦朧中夜更護理人員推門進來,那人看見解語,立刻把腳步放得更輕。
熟睡中的她容顏猶如一個十一二歲小孩般,像有人歎了一口氣,也許是那名看護,或許只是機器發出的聲響。
天亮了。
由杏子斡叫醒她:「解語,解語。」
解語老大不願意睜開雙眼。
「解語,又是新的一天,該起來了。」
解語這才想起,她在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日子,還有,今天需做些什麼。
哎呀一聲,一骨碌起來,看到杏子斡已坐在輪椅上,看護正在替他刮鬍髭。
「睡過頭了。」
杏子斡笑,「剛剛好。」
「我去更衣。」
「不用趕。」
解語看著窗外,看到一線金光自雲中透出。
她匆匆沐浴更衣,換上一套最舒服的衣褲。
女傭輕輕同她說:「祝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