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有事,我已決定輟學。」
「那你得正式來辦理退學手續。」
「一有空我馬上來。」
外婆整張面孔浮腫,聞聲出房,不發一言。
解語最看不得老人及幼兒吃苦。
她笑說:「外婆,問題已經解決,你放心好了。」
外婆狐疑,「你有什麼辦法?」
「噯,」解語笑,「我人面廣,八寶多,你放心,外婆,現在輪到我出面了。」
外婆怔怔地,「這幢房子……」
「明天到婁律師處把房子轉了你名字,那你可放心,沒人可使你無家可歸。」
外婆發愣。
別的人家由長輩買了房子送子女,這一家卻剛剛相反,不過,花家從來不是普通人家。
「真的?」外婆含淚握住解語的手。
「千真萬確。」
這幢公寓讓不語按進按出數次之多,已令外婆心驚膽戰,解語覺得應該由她解救外婆焦慮,她年輕力壯,由她來吃苦好了。
「明天早上九點,婁律師會叫你簽署過戶文件。」
外婆並沒有問解語是何處來的錢,她才管不到那些,她只求自保。
當下她鬆出一大口氣,整個身軀放心地佝僂起來,老態畢露。
片刻,花不語回來了。
她顯然也得到了好消息。
本來緊皺著的五官又放平了,盈盈笑曰:「解語一句話,我又可再世為人。」
解語問:「債主呢?」
「統統找婁律師去了。」
不語扔下手袋,把自己拋到沙發上去。
「唉,」她歎氣,「有錢真好,你便是我救命皇菩薩。」
「姐姐,你變了。」
「不不不,」不語笑說,「我怎麼會變,是你以前沒把我看清楚。」
她根本不在乎解語怎麼看她。
解語已無話可說。
「連我都羨慕你,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
「不要再說了。」
解語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
不語聳聳肩,「飛上枝頭了,故此可對家人隨意吆喝。」
解語汗顏,「對不起,」她央求,「我情緒不大穩定。」
「我決定去跟方老闆那日,下大雨,可是我還不是替你辦妥小學入學手續才到他家去,我的情緒沒你的矜貴。」
「對不起。」
「一家人,不用客氣,也只有你幫我,因為從前只有我幫你,記住這一點,大家往後容易過日子。」
解語答:「是。」
「你有的,我也有,我比你早賣,如此而已。」
解語低頭不吭聲。
「別以為你賣得好價就可以作威作福。」
這個時候,解語才聞到不語身上的酒味。
「你真幸福,杏某人只剩一個頭。」
外婆此際忽然說:「夠了,你妹妹已經夠累。」
不語笑,「是,大家都苦,可是神明庇佑,一家子又活了下來,」她怔怔落下眼淚,「是我不好,不該賭這一記,如不,解語還好好在學校裡。」
解語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們倆同時哭了。
那齣戲總共上演了三個星期,每間戲院約有三成觀眾,收入卻過千萬,戲院分到帳,自不追究,花不語光榮下台。
她架上太陽眼鏡,帶著七件行李,到北美洲旅行去了。
所住的房子轉名到老人名下。
外婆簽名時激動得顛巍巍。
從此擺脫威脅,不用擔心流離失所。
一切都是值得的。
花不語當日想必也是這麼想。
婁思敏請解語到她辦公室說幾句話。
「解語,自下月起,我已是本律師行的合夥人。」
解語笑,「恭喜你如願以償,你等了許久,這是你應得的。」
婁思敏凝視解語,「謝謝你。」
「咦,怎麼謝我。」
「是你同杏子斡提過這件事吧?」
解語只是說:「我對法律,一無所知,事事都得請教你。」
婁思敏微笑,「盼望多年,忽然屬實,心情複雜。」
解語笑答:「會習慣的。」
婁思敏輕輕說:「你現在是一個很有財有勢的女子了。」
解語眨眨眼,「我不過是狐假虎威耳。」
她伴外婆回家。
不語外游,屋裡只剩她們二人,十分寧靜。
解語去辦退學手續。
老師十分惋惜,「讀得這樣好……」
解語只是賠笑。
「我看過你的記錄,真是一波三折,是家庭影響你不能上學嗎?」
「不,是我自願退學。」
「校方可以幫忙嗎?」
「一切屬我自願。」
「受過基本教育的人比較懂得處理生活。」
解語欠欠身,「修讀社會大學,也是一樣的。」
年輕的老師惻然,「那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更年輕的解語感喂:「各人命運不一樣。」
老師無計挽留,只得替她辦理手續。
自學校出來,解語發覺身後仍然跟著男生。
搭訕地問:「花不語是你姐姐?」
解語轉過身來,看著那個穿著白衣白褲校服的小男生。
他雖然幼稚無聊,發育得東歪西倒,五官笨拙,動作愚魯,可是他是一個健康的人,四肢可自然移動,頸項毋需支撐隨意轉移。
解語歎口氣。
那男生見解語仔細打量他,以為有一線希望,傻笑起來。
可是他還來不及開口,解語已經走過對面馬路去了。
有一部黑色房車在對面馬路等她。
司機立刻下來替她開車門,「花小姐,回家去?」
她點點頭。
車子經過戲院門口,看到拆下來的廣告牌,正是花不語那套戲,一幅幅,這一邊是花不語的眼睛,那邊是花不語的嘴唇,七零八落,堆在一角,預備抬上垃圾車。
不語曾笑說:「真不明白何以那許多名媛,都希望照片登在報紙上,我親眼見過一個阿嬸用海報墊飯盒,把骨頭吐到我彩照的面孔上,相信我,感覺很差。」
解語聽了這話一直畏懼,怕拋頭露面,給閒人評頭品足,然後,放狗的時候拿著的報紙上有她的照片。
「花小姐,到了。」
解語回家。
外婆正在做捐給教會的百衲被,這是一溫馨圖畫,小時自學校回來,最喜看到這一幕。
然後,不語的電話來了。
解語問:「好嗎,習慣當地生活嗎?」
「溫埠華人圈子小小,都是熟人,不愁寂寞。」
「那多好。」
「而且個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嶄新姿態出現,既往不咎,用最佳狀態來與老華打成一片。」
解語駭笑,「可以嗎?」
「過氣二十年者都被稱為大明星,非常受到尊重。」
「你呢,有否把你當電影皇后?」
「那自然,去到哪裡都不用付帳。」
「且不說這些,實際一點,有無人追求?」
「有。」
「是個怎麼樣的人?」
「人一個,有手有腳。」
話一出口,覺得造次,「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並無多心。」
「他與妻子新近分手,在溫埠做建築生意。」
「那好呀,是名正當生意人。」
「知眉小眼,不習慣。」
「可是場面容易控制。」
「解語,你長大了。」
解語笑,「可不是,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
到底血濃於水,一笑泯恩仇。
解語說:「別再回來了,設法落地生根。」
「我知道你們討厭我。」
「誰說的,人生總得邁進新階段,安頓下來,接外婆過去度假,兩邊跑,不亦樂乎。」
「你倒是教起我來了。」
「不敢不敢,」解語說,「小小一點意見。」
「我也有此意,錢帶到這邊非常經用,房子與車子都便宜,食物新鮮豐富,適合退休生活。」
十六歲出來為生活掙扎的她很容易看破紅塵。
「一次往東岸探朋友,在飛機上碰見方玉堂。」
世界其實只得一點點大。
「有無交談?」
「有,像老朋友一樣,十分親切,毫無介蒂,我自己也有點吃驚。」
「那多好。」
「解語,自你雙眼看出去,每個人都是好人吧。」
「人人總有為難之處,許多事何必深究。」
不語深深歎息。
解語笑,「我倆許久沒有好好聊天了。」
「你來,我招呼你,這幢洋房的海景非常好。」
解語只是笑。
「呵,我忘了,現在你才不稀罕。」
解語說:「我明日動身到新加坡。」
「自己當心。」
「我們再聯絡。」
掛了電話,外婆抬頭問:「是不語吧?」
「正是她。」
「她說溫埠像個避難所,許多人躲在那邊悄悄過新生活。」
解語笑,「終於找到桃花源了……」
「你明日出門?」
「是,婁律師會派人來照顧你。」
「我不用人幫。」
「是一個女孩子,每天來三兩小時,替你打打電話買買東西看看帳單。」
「呵是秘書。」
「時髦點的說法是私人助理。」
外婆頷首,「輪到你來替我打點生活了。」
解語緊緊摟著外婆。
她的記性非常好,回憶到四五歲之際,外婆幫她洗腳洗頭的情況,打一盆水,婆孫坐在小矮凳上,一邊聊天,一邊潑水。
外婆從來沒有怨言。
那時,不語一定趁著青春在外陪人客應酬。
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只要老少的生活被安頓好,榮辱不計。
第七章
第二天,解語穿著白襯衫藍布褲乘飛機到新加坡。
這次老金親自來接她。
「杏先生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