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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不語戲劇化地揚揚手,「不要再說了,我還得去推延債主。

  她抓起手袋,一陣風似飄走。

  外婆哭泣著回房去關上門。

  她的眼淚絕對是真的。

  每一個女子的生命裡,總有叫她們落淚的往事,只要往回想一想,不難飲泣。

  解語沉吟一會,站起來,隔著房門對外婆說:「我出去找朋友想辦法。」

  外婆沒有回答。

  解語一徑往方玉堂辦公室。

  他親自迎出來,滿面笑容:「解語,貴人踏賤地,有何指教?」

  解語看著他,「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蹤。」

  方玉堂搓著雙手賠笑,「我是介紹人嘛。」

  「是你告訴不語?」

  方玉堂直認不諱:「她見你無故出門,前來大興問罪之師。

  「她怎麼知道同你有關?」

  「哎呀,解語,你統共才認識幾個人?不難猜到啦。」

  解語輕輕坐下,「不語負債纍纍。」

  「的確麻煩。」

  「喂,你別一個勁兒唱雙簧好不好?」

  方玉堂咳嗽一聲,「她叫我幫她放房子。」

  解語歎口氣,「外婆的噩夢!」

  「總而言之,要害一個人,大可教唆他拍電影、辦報紙,或是搞一本雜誌。

  解語不出聲。

  「今年年頭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語投資在市場裡,財產增值不少。」

  「還在放馬後炮?你不是想與她重修舊好嗎,這是機會了。」

  「解語,你在說的,是一個賭徒的爛攤子。」

  解語問:「你見死不救?」

  方玉堂笑了,「有你這個妹妹,她怎麼會死?」

  解語長長吁出一口氣。

  「只要你說一聲,我立刻命人同戲院老闆去談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虛擬一個數宇,開慶功宴,都不是難事。」

  解語不出聲。

  輪到方玉堂反問:「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解語的頭垂得更低。

  「我會派婁律師警告花不語,叫她悄悄落台,此事決不可有第三次。」

  什麼,已經發生過?

  「解語,你不是真相信她製作的第一套電影曾經賣個滿堂紅吧,可憐我公司裡諸職員以及他們每位親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會計部退還現金。」

  解語張大了嘴。

  「東南亞及歐美版權由什麼人買下?你到杏府渡假時沒看到成籮底片?」

  解語頹然。

  「我這裡付款給你,單據最終還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夥伴,只佔四分一股權。」

  解語沉吟。

  「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十八歲了,已有主權,只需同我說一聲。」

  解語仍然不響。

  方玉堂欲緩和氣氛,「杏子斡是個極富生活情趣的人,殘而不廢,足智多謀。」

  解語不由得微笑,「說得好。」

  「有無陪他下棋?」

  「棋藝不怎麼樣。」

  方玉堂大笑,「他近十年幾乎囊括了歐洲所有大獎,他故意扮幼稚園生討好你。」

  「何故?」

  「他很喜歡你。」

  「那是為什麼?」

  方玉堂攤攤手,「解語,我何嘗不喜歡你。」

  解語氣鼓鼓,「到這時還開什麼玩笑。」

  「絕非虛言。」

  「他是怎樣受的傷?」

  「一個下午,他父親在書房抹自衛手槍,他不幸推門進去,手槍失火,子彈自他左邊頸項射入,自另一邊穿出,傷及脊椎第一節,故從此自頸下癱瘓。」

  「可怕。」

  「是,但作為他的朋友,又不覺得意外前後有什麼大分別,他思路清晰果斷英明一如從前,慷慨疏爽樂於助人的脾氣絲毫未改,那樣的人,即使四肢失卻活動能力,仍叫我方某欽佩。」

  「說得真好。」

  「杏府沒有愁雲陰霧,整個環境是樂觀的、正常的,多年均此,並非偽裝出來。」

  解語頷首。

  「不過,作為他的伴侶,當然是另外一回事。」

  這時,解語忽然微笑說:「我還好,我尚年輕,肉體需求不十分旺盛。」

  方玉堂這個歷年來在男女關係中打滾的人,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

  言歸正傳,他說:「解語,你需立刻下決心。」

  「不能再等幾天了嗎?」

  「再拖下去,她的面子會非常難看。」

  「我不想顧及這種無謂情緒。」

  「解語,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西。」

  解語詫異,「你倒是多情。」

  方玉堂無奈,「不然,你以為女子喜歡我什麼?都會中不知多少真正的財主。」

  這是真的。

  「那,你開始救亡活動吧。」

  方玉堂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可見他也緊張。

  「你有條件不妨說出來。」

  解語訝異,「我沒有什麼條件。」

  「你願意陪伴杏子斡?」

  「是,我不介意再到喬治鎮去。」

  「下一次會面,可能是在希臘的考芙島。」

  「他喜歡海。」解語微笑。

  「對了,所以胸襟廣闊。」

  看得出方玉堂是真的欣賞他。

  「解語,可要搬出來住?」

  「外婆需要我。」

  「已經撕破了臉,我怕你難堪。」

  解語卻笑了,「我有什麼臉?窮家女,找生活,榮辱不計。」

  方玉堂為之惻然。

  解語站起來告辭。

  她與婁思敏律師有約。

  到了婁律師事務所,忽覺勞累,見長沙發一張,便躺下來,面孔朝裡。

  婁思敏揶揄她:「十八歲就覺得累?四十八歲時你才知道。」

  解語歎口氣,「生命沒意義。」

  沒料到婁律師居然贊同:「誰說不是。」

  解語輕聲問:「我的事,你都知道?」

  「是。」直認不諱。

  「我的生母,確是花不語?」

  「是,尚餘什麼問題?」

  「我外婆年輕時做什麼職業?」

  「她有個藝名,叫香芍葯。」

  啊,這可不是護士教師警察的名字。

  「我怎麼不知道?」

  「稍遲,她們也許會告訴你。」

  「她也是演員?」

  「她在舞廳工作。」

  「真看不出來。」

  「只要她是好外婆,何用計較其它。」

  這也真是的,身家清白,仁人君子,滿腹經綸,不愛外孫,又有何用。

  「過去之事,已成歷史,也不用理它。」

  「我外公呢?」

  「拿了一筆錢,到內地去了,據說住在一個親戚家中,已久無音訊。」

  啊,花家是女兒國。

  而且,是吃盡鹹苦酸苦的女兒。

  解語仍然躺在沙發上,精神略為鬆弛。

  真沒想到,她的身世,要由一個律師來告訴她。

  「如果我有女兒,我會親自將故事告訴她。」

  婁律師微笑,「有這個必要嗎,關她什麼事,何必把包袱加諸她身上,試問,又有幾個身世故事是喜劇。」

  解語一怔,「這麼說來,她們是為我好?」

  「簡直恩重如山,你想知道五十年代舞廳滄桑嗎,抑或,七十年代片場血淚?」

  解語看著天花板。

  婁思敏溫言道:「你甚至不會想知道我學師過程。」

  「替姐姐還了這筆債,人就要到杏子斡那裡去。」

  「聽說你對他沒有惡感。」

  「你可以說有好感。」

  「有些女子會害怕。」

  「怕什麼?」

  婁思敏答:「他全身只有頭顱可以活動。」

  解語說:「有手有腳像禽獸的也很多。」

  「你能這樣懂事我亦覺寬慰。」

  「婁律師,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婁律師咳嗽一聲。

  「婁律師,你飽讀詩書,貴為專業人士,你會怎麼做?」

  婁思敏輕輕說:「許久沒有人問我如此具挑戰性的問題。」

  「你的答案是?」

  「我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女子,在這萬惡庸俗的社會打滾已有多年,在一個壞天氣壞情緒的早上,照到鏡子,自覺塵滿面,鬢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雙手,十指已磨得見骨。」

  解語呆住,沒想到婁思敏會說出這番話來。

  解語靜靜聽著。

  「如果是我,我會到杏府去,婚後三年,他一半財產屬於我,屆時,愛做什麼都可以通行無阻,解語,世路難行錢作馬。」

  解語吃驚。

  「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吧。」婁思敏苦笑。

  解語點頭。

  「我在這間律師行工作已屆八年,自三年前,老闆便答應升我為合夥人,可是他一點誠意也無,一味似貓耍老鼠,到了今年,人前人後表示我對公司已無更新貢獻,想叫我知難而退。」

  解語輕輕說:「老闆,都一個樣子。」

  「要是我有一筆款子,便可自己創業,可是,此刻我無路可走。」

  「我還以為……學問是世界之匙。」

  婁思敏哈哈大笑,幾乎沒落下淚來。

  過一刻她說:「生活到處一樣骯髒,賣身與賣腦一般淒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價。」

  解語衝口而出:「太偏激了!」

  「那麼,我們不說這種老實話。」

  解語如釋重負,「是,是。」

  「如果我是你,我會去。」

  「謝謝你的忠告。」

  解語情願她模稜兩可。

  可見給人忠告永遠困難。

  她說:「我要杏子斡的財產無用。」

  「也許是他喜歡你的原因。」

  「那樣一個病人,其實不能獨自生活。」

  「自然,如同嬰兒一樣,事事需要人服侍。」

  解語深深歎口氣。

  「婁律師,祝我好運。」

  「好心的人總有好報。」

  解語踱步回家。

  剛來得及聽到學校電話:「花解語你何故曠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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