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戲劇化地揚揚手,「不要再說了,我還得去推延債主。
她抓起手袋,一陣風似飄走。
外婆哭泣著回房去關上門。
她的眼淚絕對是真的。
每一個女子的生命裡,總有叫她們落淚的往事,只要往回想一想,不難飲泣。
解語沉吟一會,站起來,隔著房門對外婆說:「我出去找朋友想辦法。」
外婆沒有回答。
解語一徑往方玉堂辦公室。
他親自迎出來,滿面笑容:「解語,貴人踏賤地,有何指教?」
解語看著他,「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蹤。」
方玉堂搓著雙手賠笑,「我是介紹人嘛。」
「是你告訴不語?」
方玉堂直認不諱:「她見你無故出門,前來大興問罪之師。
「她怎麼知道同你有關?」
「哎呀,解語,你統共才認識幾個人?不難猜到啦。」
解語輕輕坐下,「不語負債纍纍。」
「的確麻煩。」
「喂,你別一個勁兒唱雙簧好不好?」
方玉堂咳嗽一聲,「她叫我幫她放房子。」
解語歎口氣,「外婆的噩夢!」
「總而言之,要害一個人,大可教唆他拍電影、辦報紙,或是搞一本雜誌。
解語不出聲。
「今年年頭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語投資在市場裡,財產增值不少。」
「還在放馬後炮?你不是想與她重修舊好嗎,這是機會了。」
「解語,你在說的,是一個賭徒的爛攤子。」
解語問:「你見死不救?」
方玉堂笑了,「有你這個妹妹,她怎麼會死?」
解語長長吁出一口氣。
「只要你說一聲,我立刻命人同戲院老闆去談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虛擬一個數宇,開慶功宴,都不是難事。」
解語不出聲。
輪到方玉堂反問:「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解語的頭垂得更低。
「我會派婁律師警告花不語,叫她悄悄落台,此事決不可有第三次。」
什麼,已經發生過?
「解語,你不是真相信她製作的第一套電影曾經賣個滿堂紅吧,可憐我公司裡諸職員以及他們每位親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會計部退還現金。」
解語張大了嘴。
「東南亞及歐美版權由什麼人買下?你到杏府渡假時沒看到成籮底片?」
解語頹然。
「我這裡付款給你,單據最終還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夥伴,只佔四分一股權。」
解語沉吟。
「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十八歲了,已有主權,只需同我說一聲。」
解語仍然不響。
方玉堂欲緩和氣氛,「杏子斡是個極富生活情趣的人,殘而不廢,足智多謀。」
解語不由得微笑,「說得好。」
「有無陪他下棋?」
「棋藝不怎麼樣。」
方玉堂大笑,「他近十年幾乎囊括了歐洲所有大獎,他故意扮幼稚園生討好你。」
「何故?」
「他很喜歡你。」
「那是為什麼?」
方玉堂攤攤手,「解語,我何嘗不喜歡你。」
解語氣鼓鼓,「到這時還開什麼玩笑。」
「絕非虛言。」
「他是怎樣受的傷?」
「一個下午,他父親在書房抹自衛手槍,他不幸推門進去,手槍失火,子彈自他左邊頸項射入,自另一邊穿出,傷及脊椎第一節,故從此自頸下癱瘓。」
「可怕。」
「是,但作為他的朋友,又不覺得意外前後有什麼大分別,他思路清晰果斷英明一如從前,慷慨疏爽樂於助人的脾氣絲毫未改,那樣的人,即使四肢失卻活動能力,仍叫我方某欽佩。」
「說得真好。」
「杏府沒有愁雲陰霧,整個環境是樂觀的、正常的,多年均此,並非偽裝出來。」
解語頷首。
「不過,作為他的伴侶,當然是另外一回事。」
這時,解語忽然微笑說:「我還好,我尚年輕,肉體需求不十分旺盛。」
方玉堂這個歷年來在男女關係中打滾的人,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
言歸正傳,他說:「解語,你需立刻下決心。」
「不能再等幾天了嗎?」
「再拖下去,她的面子會非常難看。」
「我不想顧及這種無謂情緒。」
「解語,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西。」
解語詫異,「你倒是多情。」
方玉堂無奈,「不然,你以為女子喜歡我什麼?都會中不知多少真正的財主。」
這是真的。
「那,你開始救亡活動吧。」
方玉堂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可見他也緊張。
「你有條件不妨說出來。」
解語訝異,「我沒有什麼條件。」
「你願意陪伴杏子斡?」
「是,我不介意再到喬治鎮去。」
「下一次會面,可能是在希臘的考芙島。」
「他喜歡海。」解語微笑。
「對了,所以胸襟廣闊。」
看得出方玉堂是真的欣賞他。
「解語,可要搬出來住?」
「外婆需要我。」
「已經撕破了臉,我怕你難堪。」
解語卻笑了,「我有什麼臉?窮家女,找生活,榮辱不計。」
方玉堂為之惻然。
解語站起來告辭。
她與婁思敏律師有約。
到了婁律師事務所,忽覺勞累,見長沙發一張,便躺下來,面孔朝裡。
婁思敏揶揄她:「十八歲就覺得累?四十八歲時你才知道。」
解語歎口氣,「生命沒意義。」
沒料到婁律師居然贊同:「誰說不是。」
解語輕聲問:「我的事,你都知道?」
「是。」直認不諱。
「我的生母,確是花不語?」
「是,尚餘什麼問題?」
「我外婆年輕時做什麼職業?」
「她有個藝名,叫香芍葯。」
啊,這可不是護士教師警察的名字。
「我怎麼不知道?」
「稍遲,她們也許會告訴你。」
「她也是演員?」
「她在舞廳工作。」
「真看不出來。」
「只要她是好外婆,何用計較其它。」
這也真是的,身家清白,仁人君子,滿腹經綸,不愛外孫,又有何用。
「過去之事,已成歷史,也不用理它。」
「我外公呢?」
「拿了一筆錢,到內地去了,據說住在一個親戚家中,已久無音訊。」
啊,花家是女兒國。
而且,是吃盡鹹苦酸苦的女兒。
解語仍然躺在沙發上,精神略為鬆弛。
真沒想到,她的身世,要由一個律師來告訴她。
「如果我有女兒,我會親自將故事告訴她。」
婁律師微笑,「有這個必要嗎,關她什麼事,何必把包袱加諸她身上,試問,又有幾個身世故事是喜劇。」
解語一怔,「這麼說來,她們是為我好?」
「簡直恩重如山,你想知道五十年代舞廳滄桑嗎,抑或,七十年代片場血淚?」
解語看著天花板。
婁思敏溫言道:「你甚至不會想知道我學師過程。」
「替姐姐還了這筆債,人就要到杏子斡那裡去。」
「聽說你對他沒有惡感。」
「你可以說有好感。」
「有些女子會害怕。」
「怕什麼?」
婁思敏答:「他全身只有頭顱可以活動。」
解語說:「有手有腳像禽獸的也很多。」
「你能這樣懂事我亦覺寬慰。」
「婁律師,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婁律師咳嗽一聲。
「婁律師,你飽讀詩書,貴為專業人士,你會怎麼做?」
婁思敏輕輕說:「許久沒有人問我如此具挑戰性的問題。」
「你的答案是?」
「我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女子,在這萬惡庸俗的社會打滾已有多年,在一個壞天氣壞情緒的早上,照到鏡子,自覺塵滿面,鬢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雙手,十指已磨得見骨。」
解語呆住,沒想到婁思敏會說出這番話來。
解語靜靜聽著。
「如果是我,我會到杏府去,婚後三年,他一半財產屬於我,屆時,愛做什麼都可以通行無阻,解語,世路難行錢作馬。」
解語吃驚。
「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吧。」婁思敏苦笑。
解語點頭。
「我在這間律師行工作已屆八年,自三年前,老闆便答應升我為合夥人,可是他一點誠意也無,一味似貓耍老鼠,到了今年,人前人後表示我對公司已無更新貢獻,想叫我知難而退。」
解語輕輕說:「老闆,都一個樣子。」
「要是我有一筆款子,便可自己創業,可是,此刻我無路可走。」
「我還以為……學問是世界之匙。」
婁思敏哈哈大笑,幾乎沒落下淚來。
過一刻她說:「生活到處一樣骯髒,賣身與賣腦一般淒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價。」
解語衝口而出:「太偏激了!」
「那麼,我們不說這種老實話。」
解語如釋重負,「是,是。」
「如果我是你,我會去。」
「謝謝你的忠告。」
解語情願她模稜兩可。
可見給人忠告永遠困難。
她說:「我要杏子斡的財產無用。」
「也許是他喜歡你的原因。」
「那樣一個病人,其實不能獨自生活。」
「自然,如同嬰兒一樣,事事需要人服侍。」
解語深深歎口氣。
「婁律師,祝我好運。」
「好心的人總有好報。」
解語踱步回家。
剛來得及聽到學校電話:「花解語你何故曠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