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替杏子斡不值,因而揶揄該美女:「她喜歡跳舞,因而無法忍受,是嗎?」
杏子斡沉默一會兒才說:「也不能怪她。」
「她走了多久?」
「十年了。」
「有無嫁人?」
「嫁得很好,已有三個子女。」
「無情之人多數生活得很好。」
杏子斡笑:「你替我不值?」
「自然,那是你最需要她的時刻,她卻離你而去。」
「你參觀過我的臥室,想法恐怕不一樣。」
解語合上照片簿,「我正想去看看。」
「請隨我來。」如此坦誠相見,是有心與她做朋友了。
殘疾就是殘疾,他不打算隱瞞什麼。
解語把輪椅推進電梯。
推開門,先看到一間寬敞舒服的起座室。
接著,兩扇門之內是一間書房。
杏子斡說:「看到這部音量控制的電腦嗎,另一部在天文物理學家鶴堅斯教授寓所。」
「世上只有兩部?」
「是帝國學院機械工程及電腦科學生的傑作,尚未公開發售。」
解語頷首,「給你幫助一定很大。」
再推開一道門,才看到他的寢室。
驟眼看,如一間小型的物理治療室,光線充沛,儀器整齊。
「你都看見了。」
「是。」
「感覺如何,駭人嗎?」
解語答:「寢室裝修完全看私人需要,比較叫人倒抽一口冷氣的是粉紅色電動圓床。」
杏子斡半晌才輕輕說:「我還是低估了你。」
「讓我們回到書房去吧。」
「當然。」
「你就是在這裡控制整個機構?」
「不,這不過是個通訊站,我每天回公司總部工作兩小時。」
「總部在何處?」解語好奇。
「新加坡。」
原來如此。
解語笑,「相信在意外之前,你未必這樣專心事業。」
「被你猜到了,當年時為一輛新款跑車廢寢忘餐。」
「人一定要受過傷才會沉默專注,無論是心靈或肉體上的創傷,對成長都有益處。」
「你呢,是什麼使你早熟智慧?」
「杏先生,」解語擺手,「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一出生就是某種障殘兒。」
「其實你天天和生母在一起。」
「可是,她一直只認是我姐姐。」
「我還以為你不覺遺憾。」
解語無奈地笑了。
過一刻她問:「十年來,都沒有出去看風景嗎?」
他沒有即時作答。
解語說:「我明天下午起程回家。」
杏子斡說:「我希望可以與你通電話。」
「歡迎之至。」
「我把號碼也給你。」
解語問:「你可以游泳嗎?」
「不行,我的活動範圍只限於頭部。」
「那麼,我們來下棋。
「我有一副特殊構造像棋。」
解語笑說:「我知道,當你說:士急馬行田!棋子會自動移走。」
「被你猜到了。」
以解語的耐心,沒有什麼人應付不了。
這是外婆說的,有時忙得慌,忘記喂小解語一頓半頓,別的孩子定會大吵大鬧,解語卻不聲不響,跑到廚房看了又看,靜靜等到黃昏。
在最困難的日子裡,很多時候,一頓飯只能給一隻麵包。
解語很記得外婆取了金器到店裡賣的情形。
外婆常常說,金子最好,買進賣出毫無虧損,她堅持相信現金會貶值,房產不可帶著跑,還有,股票只是一疊紙,至靠不住。
解語跟著她吃過苦,因此養成一種旁人沒有的機靈及耐性。
她陪杏子斡下了三盤棋。
他的棋藝不怎麼樣,可是棋品不錯。
下了子從來不後悔,遊戲而已,何必瞎認真,這想法同解語觀點吻合。
她一向無所謂輸贏,故此與她相處的人都覺得舒服。
老金在他們身後咳嗽一聲。
解語會意,笑道:「你梳洗的時間到了。」
自有男看護來推走輪椅。
解語站起來伸個懶腰。
老金連忙說:「我給你去準備點心。」
「這樣舒服,享福是會習慣的。」
「花小姐不如多住一段日子。」
「我要讀書。」
老金笑了,「書中的黃金屋遠比不上這幢別墅,還有花小姐你自己就是顏如玉。」
解語訕笑。
「花小姐是不捨得家人?」
解語不出聲。
「要不要把他們也接來?」
過一刻解語輕輕說:「我姐姐有點麻煩。」
老金笑,「這是美人的特權,花小姐你從來不用也就是了。」
老金恁地會說話。
「我比較熟悉外頭的世界。」
他忽然問:「你聽過桃花源記的故事?」
解語溫和地問:「你怕我再回頭再也找不到你們?」
「不不不,我們一定會派飛機來接花小姐,只不過,這世界如此混亂齷齪,有一個地方可以避一避,值得考慮。」
解語非常感慨,老金說得對。
不過,她還是決定明日走。
「花小姐也許需要考慮一些時候。」
「對了。」解語微笑。
「近十年醫學正勉力研究脊椎傷患,說不定會有巨大突破。」
解語輕輕說:「我也希望杏先生會得痊癒。」
「他資助多間大學做研究。」
「我會為他禱告。」
老金很高興,「謝謝你花小姐。」
杏子斡要等晚飯時分才出來,他一日內活動時間,只不過三數小時,即使見客,也困在輪椅之上,椅子設備雖然完善,因裝置複雜,不宜在戶外逗留太久。
他們在紫籐花架下看海濤。
「明天,我不送你了。」
「你不必客氣。」
「回到家,你會立刻聽到壞消息。」
第六章
解語嚇一跳,「什麼事,可是外婆的健康--」
「不,她很好。」
「我知道了!姐姐的投資終於失敗。」
杏子斡無奈,「觀眾不願入場,毫無辦法。」
要命。
難得他消息如此靈通。
「請把詳情告訴我。」
「上了三次特別場,門可羅雀,戲院方面打算取消正場,聽說她不甘心,堅持一拼。」
「爭這一口氣,要花多少?」
「恐怕要變賣若干產業。」
解語吁出一口氣。
「別擔心,也不是很大的數目。」
「我不願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
「為什麼,你不欲再見到我?」
「不,」解語握著拳頭,「我想與你平起平坐。」
「那是完全不必要的,我根本站不起來。」
解語握著拳低下頭。
解語一夜不寐。
她根本不想再離開這座島嶼。
可是清晨來臨,她又起來了。
行李早已為她收拾好,老金親自打點一切。
那一天上午,杏子斡都沒有出來見她。
臨上車之際,解語忽然聽得有人叫她,轉過頭,抬眼看,只見他站在露台上。
他樣子有點怪,僵硬、不自然,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分明由一座特別構造架於在身後支撐著站立。
解語淚盈於睫。
她奔上去,在與他有一個距離之處站住。
她說:「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杏子斡微笑,「你看,終於與你平起平坐了。」
解語落下淚來,那樣自苦,不過是為著討好她。
「不要怕,許多老年獨裁元首見外賓時用的亦是這套支架。」
解語氣苦,「這不是說笑的時分。」
「解語,順風。」
她伸出手來,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頰,轉身離去。
解語回到家中。
雖然心中有數,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覺心煩意亂。
「真沒想到有一日要賣房子,叫我住到何處去?」
「我不明白這盤爛帳,白白給戲院放映不就完了,何為一天還要賠百多萬?」
「以後日子怎麼過?」
花不語異常不耐煩,冷笑道:「且來看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實例,還是親生母,如此叫人心寒。」
解語勸道:「外婆是為大家擔心。」
「有這種事?真是新聞,這些年來你們真為我操過心?」
「姐姐,我一直關心你。」
「是嗎,那就不該袖手旁觀羅,你那只剩一個頭的男朋友難道視死不救?」
解語愣住了。
她如頭頂被人淋了一盤冰水。
「你當我不知道?」
解語退後一步。
「你想瞞我到幾時?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書本學費,你有了出路居然瞞我?」
解語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付不語。
「你這樣報答我養育之恩?」
解語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這時抹乾眼淚,「不語,那是一個癱瘓殘廢不能醫治的病人,你要顧全解語終身幸福才好。」
不語忽然尖聲笑起來,「那,我的幸福呢,為什麼她的幸福那麼可貴?」
外婆嗚咽起來。
電光石火間,解語明白了,這是一場戲。
對白、表情,都夾得這樣天衣無縫,是以劇情雷霆萬鈞。
最慘的是,人物關係完全真實,故此花解語不得不墮入彀中。
解語臉色蒼白。
過很久,她才輕輕說:「他殘而不廢,我很尊重他。」
外婆先吁出一口氣,四肢活動起來,剛才是走台步,現在自由了。
她說:「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別論。
解語不相信耳朵。
都說有種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萬物,一笑置之,可是另一種老人越老越虔,心態自私,惟我獨尊,她一直以為外婆純是前者,可見是誤會,要緊關頭,人人自危。
到這個時候,解語猶自低著頭,她怕她的目光出賣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帶大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