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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之洋哪裡起得來,她倦極入睡。

  第二天起來淋冷水浴,接著是一大杯黑咖啡,然後更衣摸黑出門。

  之洋惆悵地想,恢復正常了。

  她一頭撞進辦公室便開始工作,累了,伸伸懶腰,轉幾個圈子,又再坐下來。

  時間過得飛快,時珍來接她下班。

  她遞一張紙給好友。

  那是李梅竺教授給女兒的便條:「珍兒,我很好,遨遊四海乃天下至樂,勿念,父字。」

  她們二人異口同聲說:「是事先寫好的。」

  時珍苦笑。

  「週末我們再到夢裡去找他。」

  「那麼多種類不同的夢,何處去覓父蹤。」

  「我訂了一箱香按,現在去取。」

  把酒抬上車尾箱,兩人找地方吃飯。

  「當務之急,是找一個男朋友。」

  「是。」之洋承認。

  「我看你也許得去請教徵友社。」時珍取笑。

  之洋不在乎,「必要時我會考慮。」

  「相貌英俊、談吐幽默、學識淵博、收入不菲、年齡適中。」

  「說得一點兒不錯。」

  「有無遺漏?」

  「有,他要使我覺得我是一個女人。」

  「啊。」

  「換句話說,他需是個性感的異性。」

  「條件越來越苛刻了。」時珍點頭歎息。

  「為什麼不呢,」之洋聳聳肩,「反正到時碰見的根本完全是兩回事,不如誇誇而談,大過吹牛之癮。」

  時珍哈哈大笑。

  她們各伸出一隻手掌大力拍一下,「週末再見。」

  有兩個晚上之洋要做到十一點才能順利完成工作量。

  資料一輸送出去同事一定紛紛有意見發表,她又需回話,更要打醒精神。

  之洋需要週末調劑精神。

  從前還真不覺得週末有什麼益處。

  之洋再一次來到實驗室,凝視那兩排鍵鈕。

  真捉摸不到其中訣竅,只得碰到什麼是什麼,像真實世界裡命運安排一樣。

  時珍在一旁說:「我完全同意。」

  她們二人已心意相通。

  「為何躊躇?」

  之洋怕再遭遇到陰暗的人與事。

  時珍說:「故事裡主角自然是多災多難的佔多數。」

  之洋頷首,「那樣,才能吸引讀者。」

  「之洋,我們分頭去找,那樣成功機會多一半。」

  「我是希望與你在一起有說有笑。」

  「不要緊,我同你宛如一家人,來日方長,此刻尋人要緊。」

  「那就分頭入夢吧。」

  「喂,同床異夢。」

  「別引人遐思,這只是一張沙發。」

  時珍戴上儀器首先入夢。

  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派安詳,姿勢與教授相同,之洋也學著她的樣子,相繼入夢。

  這位作者一定費了許多篇幅來形容湖光山色,因為之洋所見到的,風景美不勝收。

  她也樂得享受,在山坡上坐下,迎著藍天白雲,與一地黃色洋水仙,深深呼息。

  一邊留意是否有人走近,一有人物出現,就必定是男女主角無異。

  可是之洋等了半晌,尚不見人,噫,她詫異,這莫非是一篇散文詩,沒有人物主角。

  之洋伸了個懶腰,索性躺下來。

  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吟道:「離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聲音就在不遠之處,接著,之洋看到草地上有人打個滾,伸個懶腰,坐起來。

  聲音熟悉無比,只是較為稚嫩,之洋大喜,衝口而出,「教授!」

  只見離她三四公尺的是一名少年人,看到之洋,立刻說:「你好。」

  之洋凝視他,只見少年約十三四歲年紀,身邊放著一具古老當時興的風箏,顯然是玩得倦了,躺下舒展一下身子。

  之洋笑了,「你好,李梅竺。」

  李梅竺大奇,「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見過你。」

  「是嗎,怎麼我不記得?」

  「唏,你怎麼會看我們這種老女人。」

  少年李梅竺笑了,這位姐姐恁地詼諧,相信與她之間不至於產生代溝。

  「高興見到你。」

  之洋笑道:「相信我,我比你更開心。」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我又多一個機會瞭解你。」

  李梅竺問:「你為何要認識我?」

  之洋側頭想一想,「我對你有好感。」

  「請到這邊來。」

  李梅竺把風箏交給之洋,他自己取起線轆轆奔得老遠,然後打手勢示意之洋鬆手,風箏「颼」一聲竄上空中。

  少年又說:「時來風送滕皇閣。」

  他對古文似相當熟悉。

  他走回來陪之洋在草地上坐下。

  之洋看著風箏在空中翻舞,問道:「這是什麼地方,風景如此優美。」

  李梅竺大表訝異,你竟不知道?

  「請告訴我。」

  「這是英國湖區,這個湖叫區斯華特。」

  「原來如此,你在這裡度假嗎?」

  「我陪家母在此養病。」

  之洋聳然動容,「她身體有何不妥?」

  「她已三次更換新心臟,可惜身體對之排斥不已。」

  「如此說來——」

  少年低下頭,「其實已經沒有救了,不過是拖日子。」

  多麼不幸。

  少年悄悄落下淚來。

  原來教授與母親如此相愛,這件事恐怕連時珍都不知道。

  「小朋友,別難過,這是一個人在成長中必須經歷之事,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少年用手抹去眼淚,非常沮喪。

  風箏的線用盡了,它飛進雲間,只剩下一個小小黑點,肉眼幾乎看不見。

  少年取出一把童軍刀,一割,線斷,風箏飛去無蹤。

  之洋脫口而出:「放晦氣。」

  少年點頭,「是,我亦知道母親的病不會再好,可是希望她少受些苦。」

  之詳情不自禁,摟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會堅強起來。」

  少年看著之洋,「請問尊姓大名?」

  「你叫我林姐姐即可。」之洋心中忍不住好笑。

  「我出來已有一些時候,該回去了。」

  之洋頷首。

  「請到我家喝杯茶。」

  「好呀。」

  李梅竺到一株梨花樹下推出一輛腳踏車。

  「我載你一程。」

  之洋很樂意地打橫坐在後座,李梅竺熟練地踩著車子往家駛去。

  這堪稱是之洋一生中最愉快的一程路,小路清幽無比,繁花似錦,香氣撲鼻,整個空氣中洋溢著明媚的春光,迎著薰風,之洋不禁微微瞇上眼睛享受。

  到了目的地,之洋下車,發覺身上都是嫣紅奼紫花瓣。

  之洋抖了抖衣襟,可是花瓣又迅速落下。

  一抬頭,才發覺屋前有一列數十株櫻花樹,落英紛紛,在地上已積了三四公分深,此情此景,如仙境一樣,將花瓣輕輕踢得揚起來。

  一邊李梅竺說:「到了。」

  他母親病重,他已無心欣賞風景。

  李梅竺推門進屋,之洋尾隨進去。

  之洋發覺李家環境相當好,女僕立刻捧出下午茶點招呼客人。

  李梅竺示意之洋進房。

  之洋一進去便看到一位太太躺臥在一張沙發上,雖有病容,卻打扮得十分整齊。

  她約莫四十餘歲左右,之洋訝異她的容貌長得與時珍幾乎一模一樣。

  原來時珍得到祖母遺傳。

  李太太招呼之洋坐下,閒談數句,已覺吃力。

  看護連忙前來照顧。

  之洋再與她玩了一局牌,盡快想辦法輸給她。

  李太太微笑說:「林小姐請用點心,梅竺,你陪陪林小姐。」

  之洋退出去。

  邊用茶點邊問李梅竺:「你爸爸呢?」

  「他在倫敦辦公。」

  「他也是科學家嗎?」

  「不,他是駐英國大使館的參贊。」

  啊,時珍從來沒提起過。

  「你的功課怎麼樣?」

  「我是跳班生,明年該中學畢業了。」

  他自小是個天才。

  正值此際,看護忽然匆匆走出來,「快,快。」

  李梅竺站起來,打翻了茶,之洋跟他進房。

  前後不過十多分鐘時間,李太太已經不行了。

  她整個人軟下來,雙目闔上,臉色灰敗。

  李梅竺看了看護士,護士頷首。

  他趨前扶起母親上半身,摟在懷中,輕輕呼喚:「媽媽,媽媽」,聲音至誠至愛,之洋在一旁感動落淚。

  李太太聽到呼聲,微微又睜開雙眼,她忽然笑了,臉容變得極之極之年輕,她輕輕這樣說:「梅竺是媽媽愛兒,梅竺是媽媽瑰寶。」

  李梅竺忍不住淚如雨下,他把母親緊緊擁在懷中,泣不成聲。

  在該剎那,李太太停止了呼吸。

  第六章

  看護拍拍李梅竺肩膀,囑他放手。

  他又過了很久,才放開母親,將她的頭輕輕在枕上放好,才肯離開。

  之洋上前扶住他,他把頭靠在之洋肩膀上。

  在該剎那起,之洋決定結婚生子,她願意在垂危之際,有孩子叫她媽媽。

  稍後醫生與律師都來了。

  趁人多,之洋悄悄走出李宅,站在那排櫻花樹下,感慨了好一會兒。

  早知與時珍一起來,她會對家事有進一步瞭解。

  之洋剛欲離去,忽然聽得有人叫她:「林姐姐,林姐姐。」是李梅竺追了出來,「你到什麼地方去?」

  之洋答:「我回家呀。」

  他語氣迫切,「林姐姐,以後我們還能見面嗎?」

  「當然可以。」

  這時屋子裡有人叫他:「梅竺,你爸要同你說話,他在電話另一頭等你。」

  李梅竺不得不即時回到屋內。

  之洋不想留下打擾人家,便靜靜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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