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會氣氛良好,興高采烈。
程嶺真希望每星期都有這樣的聚會,讓她靠在沙發上,聽他們說說笑笑,略倦了輕輕打一個哈欠。
這時她一生以來最好的日子了,她分外珍惜。
程太太在天之靈是曉得的吧,程霄已經出身,程雯正在享受青春。
程太太臨終時是何等掛心,明知孩子們會吃苦,現在她看到他們安好,一定放心了吧!
回家途中,程嶺聽得呂文凱和程雯在為兩塊錢爭執。
程嶺問:「什麼事?」
程雯答:「唷,市中心甜心夜總會,華人入場券收五元,白人收三元。」
程嶺立刻噤聲。
呂文凱說:「我不相信今時今日還會有這種歧視現象存在。」
郭海珊怪叫:「女士們,不要為兩塊錢小題大做好不好?」
程雯說:「這是原則問題。」
「我的天。」
「現在不去撲滅這星星之火,將來可能變兩千兩萬元,那就真正燎原了。」
「相信我,文凱,你過慮了。」
「不行,海珊,這件事我是管定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
程嶺莞爾。
他還不是一樣愛她。
每到這種時候,程嶺特別寂寞。
過兩天,程雯在學堂裡,念芳正溫習,家裡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是李傑來。
因是程雯的朋友,程嶺親自招呼他。
程嶺約莫知道他為何而來。
他帶來的禮物也很特別,是一本畫冊,裡面全是色彩悅目的荷花池。
「我替你給程雯。」
小李卻說:「不,這是送給你的。」
給她?這大抵也算伯母政策。
程嶺微微笑,「你喜歡程雯吧。」
「是,她真可愛。」
「你與鄧永璋真算難得,人人長頭髮,就你們還肯去理髮。」
小李笑起來。
程嶺看著他,咦,有什麼好笑?
「你好似把我們當小孩子。」
這是真的,她一向充當家長,擔子背久了,自然口角似老人家,她與他們,從來不是同輩。
程嶺於是輕輕勸他:「只得一個程雯,你與鄧永璋又是好朋友。」
李傑來欠一欠身子,「什麼?」
「我是說,大家好同學,切莫傷和氣,我看是鄧永璋認識程雯在先,你說是不是?」
李傑來一怔,要把程嶺的話消化一下,才弄明白了,他笑,「不,我不是來找程雯,你誤會了,我是特地來看你的,陪你聊天。」
程嶺十分意外,她耳畔嗡的一聲,可是心情卻有點愉快,她?特地來陪她?
程嶺從來不曾與同齡異性來往,也沒想過有這個可能。
「程雯說,你只比她大幾歲,可是自幼由你輟學來照顧她生活起居,像個小媽媽。」
忽然由一個陌生人談起甜酸往事,程嶺感慨萬千。
「這是你說話老氣溜秋的原因吧!」
程嶺覺得有點熱,鼻尖冒出汗來。
新來的工人把暖氣開得太足了。
她輕輕說:「程雯把我說得太好了。」
「他們兩兄妹一直希望你可以回到學校去。」
程嶺忽然與陌生人討論起這個嚴肅的話題來,「最近這段日子他們不斷慫恿我,可是這又不比念大學,八十歲也是一種榮譽,我才念到初中二,難道現在又回去與小孩子排排坐?」
李傑來微笑:「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政府現在辦的成人學校師資都很好。」
「我知道,那裡教授的英語只不過想唐人街居民出到市中心不至於迷路。」
「可以請家教。」
「那麼多科目,要勞駕多少個人?」
「先讀英語,其餘的慢慢來。」
程嶺遺憾,「始終比不上學校生活,大家爭著聚首,一起交功課,弄得不好,又齊齊留堂。」
李傑來笑:「這是真的。」
「有時候我也想發憤圖強,放下家務,重返校園,一直讀一直讀,讀到博士銜,可是轉瞬間又氣餒,到底是這樣吃吃睡睡日子容易過。」
李傑來見她露出天真的一面,十分高興。
程嶺歎口氣:「我早已不做非分之想矣。」
「這並非難以達到的目的。」
程嶺解嘲的說:「你們讀書人總覺得世上除出讀書並無第二條路可走。」
「不是沒有,那些路比較起去,不好走。」
程嶺吁出一口氣,她當然知道。
「你要是願意,我幫你介紹老師。」
「我再想一想。」
「改天我們或許可以到圖書館走走。」
「不,」程嶺下決心,「李先生,你的時候寶貴,不可用在無謂的人與事上。」
李傑來訝異,這是拒絕他的約會?
「我習慣耽家裡。」
「家裡是很舒服,但有時也要出去走走。」
程嶺只是推搪,「我想清楚再說。」
李傑來是廿多歲小伙子,已經相當瞭解異性心理,知道不能勉強,他起身告辭。
第十章
他走了以後,程嶺獨自坐在客廳良久,忽然站起來,走到程雯房裡去。
程雯的房間一向零亂,她出門時老抱不定主意該穿哪一件衣服,換了又換,脫下的衣服從不掛好,都堆在一張沙發上,程嶺拉開她的衣櫃,只見裡面密密麻麻掛著衣服,她隨便抽出一件,只見顏色一片混濁,是時下最流行的扎染衣料,她嚇一跳,又掛好,頹然坐在床沿。
才坐下又跳起來,這是什麼,掀開床罩,是一隻網球拍子。
兩個世界,完全是兩個世界。
她驅近書桌去看程雯的筆記,她知道她念的科目叫管理科學,書本裡的理論高深莫測,功課一寫一大堆,參考書成籮借回來。
程嶺懷念替妹妹補習那段歲月。
程雯幼時學習精神不大集中,廿六個方塊字母學了很久很久……
她在妹妹房裡耽了很久,幻想她是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選擇。
程嶺悄悄的落下淚來。
她走過去看念芳,念芳正抱著西施貓在看電視,程嶺只見螢幕上人山人海,擠在一起載歌載舞不知在參加什麼盛會。
「這是什麼?」她問念芳。
「呵,」小念芳回答:「這叫胡土托音樂節。」
「是,」程嶺歎口氣,「現在他們都打扮得像叫花子。」
貓咪嗚聲跳到程嶺懷中。
「媽媽我想參加學校的夏令營。」
「去多久?」
「兩個星期。」
小念芳終於會有她的社交圈子,同學朋友,正常活動,一定要放她出去。
念芳見程嶺沉吟,生怕不獲批准,忐忑的加一句:「羅拔獲加與伊蓮莊生他們都去。」
這兩人是程家的鄰居。
程嶺說:「報名表格拿來我簽名。」
「你是世上最好的媽媽。」
程嶺笑:「我也這麼想。」
週末李傑來帶來一位姓萊斯念教育系的女同學,說願意為程嶺補習。
他一點不放鬆,程嶺卻不覺反感,她是需要有人替她安排策劃一下。
那個女生要求的薪酬十分合理,她說:「萊斯,是米的意思。」
重新攤開課本,程嶺十分唏噓。
她願意試一個月看看進展,倘若她的學習能力如一塊頑石,那就死了這條心。萊斯新派教學,鼓勵學生主動:「程,你要多說多講。」
「你不會笑我?」
「我像那樣的人嗎?」
程嶺端詳她一番,「不,你不像。」
「程你介意告訴我你幾歲嗎?」
「我的真正年齡?」
「可以講嗎?」
程嶺抬起頭,感慨的說:「我二十五歲了。」
「呵,我們同年。」
「真的?」
「李也是二十五。」
程嶺問:「李是你的男朋友嗎?」
「我才不要這種大男人做伴侶。」萊斯嗤之以鼻。
程嶺覺得她們之間存在一道鴻溝,萊斯說到異性,仍然面紅耳赤,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程嶺哪裡有這種心情。
課上到一半,忽然之間,客廳玻璃窗噹啷一聲,碎片四濺,落了一地,幸虧沒有人坐在沙發上,否則必然掛綵。
程嶺大吃一驚,只見有人竄進汽車,迅速逸去。
這分明是蓄意破壞。
一邊萊斯已嚇得面無人色,「程,快打電話報警。」
程嶺看到玻璃碎片當中有一拳頭大石塊,用紙包著,拆開一看,上面寫著「清人回家去。」
程嶺心中有數,又與萊斯說:「今日功課到此為止。」
萊斯懇求:「請依法處理此事。」
程嶺微笑。
她自然有分數。
不到一會兒郭海珊已經一額大汗趕著前來。
程嶺鐵青著臉同他說:「這是你賢妻的好介紹吧。」
郭海珊汗顏:「我會教訓她。」
程嶺冷笑,「她不教訓你已經很好了,請她別把程雯拖下水,跟著瘋,為了兩塊錢同白人下三濫爭個不休。」
「她是過分一點。」
「究竟是什麼引起白人來尋仇?」
「她把夜總會告到官裡去,叫夜總會登報道歉,承認種族歧視。」
程嶺問「華仁堂出句聲,他們還不服貼?」
郭海珊此際露出一絲微笑,「你我想法相同,可是文凱說,她要秉公辦理,要在白人社會中爭個公道回來。」
程嶺指一指,「拿我客廳來殉葬?」
「我馬上派人來修理守衛。」
「告訴文凱我絕對生氣,還有,把程雯叫回來禁足。」
郭海珊從未見過程嶺發脾氣,名義上她是他的長輩,私底下他也十分敬重她,故立刻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