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到印尼去找老三,與他會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嶺,你趁年紀還輕,找個人,有個伴好得多。」
程嶺笑,「感覺上我已經四五十歲了。」
「即使是,也該有個伴侶。」
「好,我儘管找找看。」
「再見程嶺。」
「珍重。」
程嶺一直目送他在轉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內阿茜在收拾杯盞,只有偶然輕輕叮地一聲。
樓上念芳已經睡著了,小小精緻的面孔平躺著只洋娃娃,程嶺輕輕撫摸她額角,她醒覺,坐起來緊緊抱住,「媽媽,媽媽」。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來留學讀書,不不,也不是為著程雯程霄的緣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爐灶盤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個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膩的店堂裡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雙粗糙的手,驕傲而辛酸地說:「我靠的全是這雙手。」
她並不愛印善佳,更不覺得她欠他一輩子,她也不愛郭仕宏,故此他去後她不甚傷悲。
這時念芳又睡下,嘴裡猶自喃喃叫媽媽。
她在叫的究竟是誰呢,是生母還是養母?
在程嶺的夢中,連可愛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現了。
她試圖尋回生母,可是方詠音的傷口已經癒合,老大的肉疤盤據在心上,已沒有程嶺的位置,她知難而退。
程嶺脫口應道:「媽媽在這裡,睡穩些,明日好上學。」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
程嶺並沒有找到伴侶,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婦。
程霄大學畢業她去參觀畢業典禮。
程雯也已是卑詩大學二年生。
那小伙子早巳比姐姐高大半個頭。
程嶺擁抱他,還順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發炎乘機賴學噯?」
程霄笑,「陳皮芝麻事姐姐還記得。」
程嶺剛欲進一步挪揄他,忽見他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女孩子正朝他們微微笑。
程嶺心中有數。
那女孩是東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這是我同學張笑韻。」
程嶺上前同她握手。
程嶺問弟弟:「你打算升學還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該獨立了,先作幾年事,再讀個管理科碩士。」
他沒有回家,留在美國。
事後程雯嘀咕:「那張笑韻家住波士頓,看樣子他打算入贅張家,一去不回頭矣。」
程嶺只是笑。
「居然還有這麼多人重男輕女,你說奇不奇?」
程嶺問:「你那位朋友愛歷遜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臉拉下來,「什麼愛歷遜,從來沒聽過。」
程嶺又只是笑。
過片刻程雯說:「我們不再約會了。」
程嶺悄悄鬆口氣。
她不喜歡程雯嫁洋人,此事能夠不了了之,最好不過。
表面上不動聲色,「現在與誰見面多?」
「鄧永璋。」
「呵,那多好。」
「你都沒有見過他。」程雯揚起一角眉毛。
「由得我挑嗎?」程嶺調侃她,「只得說好的分罷了。」
門鈴一響,郭海珊夫婦來了。
程雯一向與呂文凱投機,連忙迎上去。
郭海珊捧著頭,像是頭痛,又似牙痛。
「表嬸你勸勸她,她要去競選市議員,我實在吃不消。」
程嶺暗暗好笑,「勸,好呀,文凱你聽著,嫁進郭家這麼多年了,連蛋也沒下一個,淨趕時髦,不守婦道,你看,害丈夫到長輩面前告狀……是不是這樣說?」
這回連郭海珊都笑了。
程嶺勸道:「你明知文凱有這個野心。」
郭海珊說:「凡事不必自己來,華仁堂在官府不是沒有朋友。」
呂文凱搖頭:「海珊,這完全是兩回事。」
郭海珊歎息:「我不瞭解你。」
程嶺吁出一口氣,「相愛就行了,不必瞭解。」
程雯笑:「這是什麼話,姐姐真是塔裡的女人。」
程嶺不語。
呂文凱推程雯一下,「你怎麼批評起姐姐來。」
程嶺連忙改變話題:「阿茜下個月退休了。」
郭海珊立刻答:「我另外派個妥當人來。」
門外有人按門鈴,程雯去開門,「是郵差,」她揚聲,「一封掛號信。」
交予程嶺,程嶺拆開一看,怔住,隨手遞給程雯,程雯說:「咦,是張結婚帖子,」看清楚了,氣得說不出話。
郭海珊問:「什麼事?」
程嶺淡淡的說:「程霄同那位張小姐後日結婚。」
程雯問:「這是什麼意思,事先為什麼不通知我們,怕我們阻止?」
程嶺勸道:「你不過想他幸福,既然他開心就好。」
「為什麼把我們擠在門外?我們是他的姐與妹。」
郭海珊夫婦面面相覷,沒想到程霄會這樣處理婚禮。
程嶺只是說:「最要緊是程霄自己高興。」
「被人牽著鼻子走!」
程嶺不出聲。
她看著他出生。
小小嬰兒,捧著奶瓶喝,她老抱他走來走去,當他是活娃娃,從沒想到,他會與她生分。
是故意的吧,故意叫她生氣,以後名正言順不來往,說不定還輕描淡寫加一句:「不是親生的,故不好相處。」
程雯已經炸開來,「這樣忘恩負義,早知把他扔在香港,管他是否在汽油站打工。」
程嶺不語,眼神黯然。
郭海珊知道她重視這個兄弟,一直希望他能受到高等教育,她嫁入郭家,也是為著有能力為他打好基礎,可是等到他結婚,卻不過只如普通朋友般收到一張帖子。
程嶺清清喉嚨,「快別這樣說,以後我們把他交給張家了,輪到他們照顧這書獃子,我並不希祈他們替我叩頭敬茶,只是,我們送什麼賀禮呢?」
郭海珊馬上對妻子說:「文凱,近朱者赤,你要好好學習表嫂的氣量。」
呂文凱答:「是。」
郭海珊說:「噫,我不知道多久沒聽到你說這個是字了。」
他們決定送禮金。
程嶺同妹妹說:「你做我們代表去觀禮。」
程雯氣呼呼,「來不及了。」
「海珊一定會替你買到飛機票。」
那個晚上,程嶺發覺程雯在床上哭泣。
程嶺勸說:「兄弟姐妹長大了總是要分開各自組織家庭,這有什麼好難過,只要他們敢情好,我們就安樂。」
程雯仍然嗚咽:「我以為我會是儐相。」
「也許他們的婚禮很簡單。」
程雯說:「我要一個盛大瑰麗的婚禮。」
「一定。」
「許多許多嫁妝。」
程嶺笑:「駱駝大象,應有盡有。」
被程嶺猜中了,程霄只在註冊處公證結婚,那日且下雨,只有幾個親友觀禮,新娘好似十分獨立,她的父母都不在場。
程霄收下禮金支票,居然記得問:「姐姐呢?」
程雯瞪他一眼,「她一時走不開。」
幾個朋友在一間小小希臘餐館吃了晚飯作為慶祝,過了週末,新婚夫婦立刻去上班。
竟那麼實事求是。
「姐姐說,只要你快樂。」
程霄微笑:「我一直想有一個自己的家,靠雙手努力創造未來。肩膀承擔責任,我不會走父親的老路,生活得好,已經是報答了姐姐。」
程雯突然消了氣,怔怔落下淚來。
回到溫哥華,程雯陪姐姐去聽呂文凱演講。
郭海珊仍然搖頭,「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
可是他看著台上的呂文凱,臉上又有光彩。
呂文凱這樣說:「我們要求勞工廳制定法令,務使工人安全使用機器,處理危險物料,使用農藥時必須穿這保護性衣物,工地之作業情況需符合規格,將工業意外減至最低。」
程雯聽罷立刻大力鼓掌。
她同姐姐說:「呂文凱將以無黨派身份競選,聲望甚高,成功機會不錯。」
程嶺微笑:「你是助選團中堅分子?」
程雯笑:「不,郭海珊才是。」
稍後,程雯的新朋友鄧永璋來接她。
在程嶺眼中,他們統統英俊高大,一表人材。
說也奇怪,在外國人水土裡長大,樣子也多少有點像洋人,他們濃眉長睫,鼻樑高挺,身穿西服,英語流利,與上一代華僑是有個距離的。
程嶺看到他們真正歡喜。
這一次,小鄧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
他自我介紹:「我叫李傑來,同鄧永璋同系不同班。」
程雯笑:「他是師兄,已在修博士了。」
程嶺肅然起敬,她最敬佩功課優異的學子。
那小李說:「你是程雯的姐姐吧,她的名字從水,你的名字從山。」
程嶺一怔,只得笑道:「是。」她從沒想到過。
他們一起去喝下午茶,車子經過羅布臣街,郭海珊忽然瞪大雙眼。
他同其他人說:「看到沒有?大街上居然有自動洗衣場,由此可知地價還未算貴,猶有大把發展餘地,文凱,把這地址記下來,明天就去打價。」
呂文凱笑:「你這人渾身銅臭。」
郭海珊笑:「我喜歡賺錢。」
程雯也笑:「我喜歡睡覺。」
程嶺忽然感慨,「自由國家,自由選擇。」
「真的,」呂文凱說:「不必嚴刑拷打,光是逼愛睡覺的人去賺錢,已經是苛政。」
大家笑半晌,忽然郭海珊說:「文革結束了。」
幾個年輕人對此一無所知,呂文凱的心早已歸化,程嶺一向對萬事都不發表意見,故此竟無人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