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老一小相擁而笑。
第二天,他們坐在同樣的地方喝熱牛乳。
這次郭仕宏問她:「程嶺,你欲結婚呢,還是維持原狀?」
程嶺看著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結婚吧。」
「結婚後你的身份是寡婦,你不願永遠做程小姐?」
「可是婚後海珊等人對我至少有個稱呼,不必含糊其辭。」
「好,那回去就結婚吧。」
程嶺笑,「弟妹一定很高興。」
「你呢,你可開心。」
程嶺想了一想,「結婚當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問下去是極之殘忍的一件事,故噤聲不語。
他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幸虧身邊有這個可人兒可慰他寂寥,好幾次精神恍飽,他喚她岱芳。
「華仁堂交給海珊,你沒有異議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設想周全。」
郭仕宏調侃道:「華仁堂是權力所在,你不羨慕?」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我要是快樂,已足夠條件快樂,我要是不快樂,十間華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樂。」
郭仕宏凝視她,「你會快樂的程嶺。」
那天下午,他建議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悵的一個。
大家以為他捨不下大自然,誰知他說:「在這裡談生意,全無對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籌備婚禮。
牧師及婚姻註冊處人員在書房中替他倆證婚,郭氏一直坐著,程嶺站他身旁。
前後三年,程嶺已經第二次結婚。
她只穿著普通的見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佈華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權接管。
郭海珊鬆口氣,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寵,反而在表叔處受到尊重,他有揚眉吐氣,一雪前恥的感覺,故淚盈於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現得很堅強,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撲克牌,仍然每次都贏。
程嶺輸了故意把臉色裝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輸,要看她底牌,一掀開,果然是瞥腳牌,從此以後,郭氏不再懷疑。
他辭世之後,程嶺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問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嶺笑,「有什麼瞞得過他,有時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過些日子吧,長大以後你會明白。」
「我已經長大了。」
一日她自學校返來,怪叫著:「荒謬!荒謬!」扔下書包,漲紅面孔,「今日我們全班去參觀宰魚場,我發覺宰魚機器上刻鑄著『鐵清人』宇樣,那是什麼意思?」
彼時郭海珊正與程嶺商議事宜,聽到程雯憤慨震驚的語氣,不禁笑出來。
他解釋:「機器未發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華人擔當,機器是金屬製造,故稱鐵清人類鐵支那人。」
程雯瞪大雙眼,「你不覺得是侮辱?」
郭海珊輕輕說:「我當然知道這是侮辱。」
「你沒有異議,你不爭取權益?」
程嶺勸道:「你先坐下來。」
郭海珊擺擺手,「我一直在爭取!」
「我看不出來,你如何爭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讀書的讀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爭取到應得的地位,發動義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學們現在叫我鐵清!」
郭海珊說:「他們若有進一步行動,我自會替你出面。」
程雯氣呼呼走了。
程嶺笑,「來了整整兩年才發覺有人歧視她,可見情況已經大大好轉。」
背後傳來程霄的聲音:「老師訝異地問我:『你說英語怎麼沒有華人口音?』」
郭海珊笑:「別多心,當是一種讚美。」
程嶺說:「對,我們說到哪裡?」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筆款子到東方之家。」
「是,還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個人,你記得那位呂文凱小姐?我想請她當秘書。」
「呵,她。」
「你有印象?」
「有,舉止談吐均像洋姐,人很聰敏,我同你去說。」
「海珊,我們有無辦法尋訪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陸在搞一個龐大的運動,叫文化大革命,燃燒全國,恐怕不是進去的時候。」
程嶺驚駭,「又是什麼呢?」
「運動剛起來,彷彿是號召全國破舊立新。」
「還能收糧食包裹嗎?」
「夥計們照寄不誤。」
程嶺吁出一口氣,「香港能偏安嗎?」
「香港發展很好,不用擔心。」
程嶺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嬸,你或許願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嶺拾起頭,「找到了嗎?」
「找到了。」
「她怎麼樣?」
「你聽了會安慰,她結了婚,丈夫對她不錯,住牛車水附近,有兩個孩子。」
程嶺意外到極點,「又生兩個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過三十七歲,為什麼不能生孩子?」
程嶺發呆,「我覺得比她還老。」
也難怪,這幾年她已經歷了別人一輩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個小生意人,姓范,經濟情況算是穩定。」
「怎麼樣飛新加坡最快?」
「經東京在香港轉飛機。」
程嶺不想回香港,事實上她一輩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漢城轉。」
「就漢城吧。」
這個行程又耽擱了一會,待程嶺取到護照後才出發。
護照上程嶺的年紀是二十三歲,她不介意,甘三是個成熟的好年紀。
那位呂文凱小姐陪著她踏上旅途。
呂文凱並沒有應允當程嶺的私人秘書,她這樣解釋:「在大公司任職,我有個履歷,將來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雖高,可是對外比較吃虧,郭太太請你原諒,不過我週末閒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門來看看郭太太有什麼吩咐好不好,如果應付得來,就讓我兼這個職。」
講得合情合理。
剛巧她有假期,便陪著程嶺走一次。
在飛機上程嶺忽然問:「你看郭海珊怎麼樣?」
呂文凱一怔,「郭先生?」
程嶺笑,「我覺得你們很相配。」
呂文凱不相信雙耳,「郭太太,你想與我做媒?」
程嶺說:「是呀。」
呂文凱笑出來,「郭太大你那麼年輕,怎麼會有做媒的想法?」
「做個介紹人總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年紀也稍嫌大了一點,你不會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築的一名運動健將,有機會我叫他來見郭太大。」
程嶺不語。
她從來不知人原來可以有那麼多選擇,不過呂文凱有的是條件,故此擇偶條件也多多。
程嶺羞愧了,她的世界狹小,她目光如」且,她是個最年輕的老太婆。
呂文凱已轉了話題:「……幼時我聽過洋童唱歌謠……『清基清基支那人,獨自坐欄上,我賺一元你賺五毛』,我認為華人爭取權益要採取比較積極方式,我贊成華裔加人參政。」
「我支持你。」
呂文凱興奮,「假使可以得到華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華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響力。」
呂文凱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嶺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陳查禮或中國娃娃式中國人,我已參加華人仁愛會,為華僑爭取權益。」
程嶺覺得呂文凱與她當中好似隔著大半個世紀,不過,她十分欣賞這位小姐。
最後呂文凱說:「我話太多了,你聽得累了吧。」
「我很愛聽。」
她們終於到達新加坡。
呂文凱笑說:「這是世上面積最小的國家之一。」
她們住在酒店裡,到第三天程嶺才積聚到足夠的勇氣找上門去。
她帶著禮物去按鈴。
那是一座三層樓的磚屋,范家住二樓,樓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種著萊莉花吧,香氣撲鼻,黃昏落過一場雨,稍微涼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詠音走遍大江南北,終於找到歸宿。
她們按了兩次門鈴。
一個中年阿姆出來,對陌生人並無半點提防,「有人客,」滿臉笑容,「找誰?」
「范太太。」
她立刻說:「請進來,」一邊轉頭,「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還雇著幫傭,可見環境不錯。
程嶺有點後悔,她已經忘記她了吧,這次來,會不會是多此一舉?
她與呂文凱進了客廳,只見佈置很簡單,可是潔淨,舒服。
一個五六歲大小女孩走出來,穿著小小裙子與一雙釘珠拖鞋,程嶺朝她點點頭。
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會兒,有咳嗽聲,一個婦人開房門出來,手中抱著一個幼兒。
也許是午睡剛醒,她頭髮蓬鬆,雙目惺忪,身上穿著巴的布的沙龍,配一雙描花的木拖鞋。
程嶺一眼認出她是方詠音。
她塊頭比從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線。
阿姆奉上茶,帶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詠音輕輕放下竹簾,坐下來問:「兩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記得她是淮了。
呂文凱很大方的自我介紹。
輪到程嶺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上,「我是程嶺。」